贞观初年的一个早晨。
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李夜是被冻醒的。
不是那种深秋的干冷,是带着水汽的、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寒。
他缩了缩脖子,把露在破被外的脚踝往草堆里埋了埋,鼻尖却还是抵着一股潮味——那是屋顶漏雨渗进土坯墙的味道,混着墙角霉斑和昨夜没烧透的柴烟,在这方寸破屋里弥漫了十几年。
他住的地方在长安西市最边缘的残巷,说是巷,其实就是几条主街排水不畅淤积出的烂泥地,被几十户流民用破布、茅草、断砖围出一个个勉强遮风的棚屋。
昨夜那场雨下得急,噼里啪啦打在他屋顶的破瓦上,他数着漏下来的水点到后半夜才睡着,此刻睁眼,果然见地上积了片水洼,映着从东边坊墙漏进来的一点鱼肚白,像块蒙了灰的铜镜。
李夜坐起身,草席子在身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带着草茎被雨水泡软的黏腻。
他摸了摸枕头边的粗布短打,果然潮乎乎的,穿在身上像裹了。
...
西市的日头刚爬到坊墙一半高时,李夜已经蹲在杂粮铺后巷的石阶上啃完了半块胡饼。
饼是昨天帮波斯商人搬货时,那大胡子塞给他的,干硬得像块石头,就着檐角滴下的雨水嚼,倒也能咽得下去。
巷口传来一阵哄笑,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个瘸腿乞丐起哄,扔烂菜叶和泥块。
李夜眼皮都没抬,只是往石阶里缩了缩。
他知道这出戏的结局——“虚影日”里,乞丐忍无可忍,用拐杖打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孩子的娘追出来撒泼,最后闹到坊正那里,乞丐被拖去打了五棍。
果然,没过片刻,巷口就炸开了女人的尖叫:“杀千刀的叫花子!敢打我家娃!”李夜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饼渣。
他得去绸缎庄旁边的巷子等着,“虚影日”里,辰时刚过,会有个穿绿袍的小吏提着食盒经过,盒底漏了,掉出两个肉包子,被巷子里的野狗叼走。
他要赶在野狗之前把包子捡回来——那是今天能吃到。
...
李夜是被冻醒的,又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睡熟。
残巷的破屋漏风,后半夜的凉气顺着墙缝钻进来,裹着草席子往骨头里渗。
他睁开眼时,窗外的月亮正悬在西市的坊墙顶上,像块被磨旧的银箔,洒下的光也是冷的,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屋梁影子,像一条条冻僵的蛇。
他坐起身,草席子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奇怪的是,身上的寒意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破屋漏风的湿冷,而是一种更清、更静的凉,像浸在井水里的石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空茫。
李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月光下,手指的轮廓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薄纱。
他试着摸了摸身边的破被,指尖穿了过去,没碰到任何东西,只激起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涟漪,像水滴落在镜面上。
他知道,自己又“进来”了。
这不是第一次。
从他记事起,每当深夜入睡,意识总会飘进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无一人的长安城。
他赤着脚踩在地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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