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龙凤喜烛还在流泪。我掀开盖头,四仰八叉瘫在铺满花生红枣桂圆的喜床上。
硌得慌。我伸手哗啦一下全扫到脚踏上。世界安静了。舒服。红帐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
我立刻抓起盖头蒙上,端坐。门开了。一股清冽的雪松味混着点墨香飘进来。“王爷。
”我捏着嗓子,力求端庄贤淑。“嗯。”声音清冷,像冰珠子掉进玉盘。
盖头被金秤杆挑起一角。我抬眼。嚯。剑眉星目,鼻梁挺得像刀削,薄唇紧抿。
大红喜袍穿他身上,愣是穿出了点肃杀之气。好看是好看,就是眼神太利,看得人心里发毛。
这就是我夫君,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弟弟,承王萧承。一个卷王中的卷王,
据说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他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没什么波澜。放下秤杆。“早些安置。
”他说,转身就朝那张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安置?这就安置了?洞房花烛夜啊大哥!
“王爷?”我有点懵。他头也没回,已经拿起一本折子:“你先睡。本王看完这些。
”烛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行吧。我麻溜地自己拆了沉重的凤冠,脱了繁琐的嫁衣,
只剩一身柔软的中衣。爬上那张宽大无比的床,钻进锦被。真软和。我满足地叹了口气。
书案那边,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持续不断,间或夹杂几声压抑的轻咳。我翻了个身,面朝里。
爱卷卷去,本咸鱼要睡了。嫁进承王府半个月。我彻底领悟了什么叫“守活寡”。萧承这人,
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就去上朝,下朝钻进书房处理公务,
晚膳能在书房解决绝不挪窝,深夜回来时,我基本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偶尔我醒着,
他也就是和衣躺下,规规矩矩,中间能再塞下两个我。第二天我睁眼,旁边早凉了。挺好。
我乐得自在。我的陪嫁丫鬟春眠,跟我是一条心,都是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咸鱼体质。
我俩唯一的爱好就是研究怎么躺着更舒服,以及如何把王府小厨房的潜力挖掘到极致。这天,
我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阳光晒得我骨头缝都酥了。春眠坐在小杌子上,
一边给我剥水晶葡萄,一边小声抱怨:“姑娘,您瞧瞧这屋子,太板正了,硌得慌。
”我抬眼扫了一圈。萧承的书房兼卧房,极大,极空。黑檀木的家具,线条冷硬。
多宝阁上摆的不是古董就是兵书。墙上挂着寒光闪闪的宝剑。唯一有点颜色的,
大概就是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确实。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像军营。“是有点,
”我吐出葡萄籽,“看着就累。”春眠眼睛一亮:“姑娘,咱拾掇拾掇?王爷那么忙,
肯定顾不上这些小事儿。”我有点心动。环境确实影响睡眠质量。这地方,
看着就让人精神紧张,不利于我躺平大业。“行!”我拍板,“悄悄的,别大动。
”改造工程悄无声息地开始了。首先,那张硬邦邦的紫檀木书案太碍眼。
我指挥两个粗使婆子,把它挪到了最靠里、光线最暗的角落。眼不见为净。空出来的地方,
铺上厚厚的羊毛提花地毯,赤脚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端。窗边,
我让人搬走了那盆病恹恹的兰草,换上了我精心挑选的——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宽大摇椅。
旁边配了个小巧的茶几,正好放茶点。靠墙立着的兵器架?太煞风景。挪走挪走。
换了个矮矮的博古架,摆上我带来的几件温润的玉器,
还有几盆郁郁葱葱、一看就很好养的绿萝。最得意之作,是在拔步床里侧,靠墙的位置,
让工匠嵌进去一个软乎乎的靠垫。这样我半躺着看书(主要是话本子),腰背就有着落了。
整个屋子,色调柔和了,线条圆润了。空气里弥漫着我喜欢的淡淡果香,
而不是冷冰冰的墨味。完工那天,我躺在摇椅上,晃啊晃。阳光透过新换的茜纱窗棂,
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春眠给我端来一碗冰镇过的杏仁酪。“姑娘,这才叫过日子。
”春眠满足地吸了口气。我眯着眼,含混地应着。舒服得快要融化。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嘛。
萧承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踏入房门,脚步顿住了。屋内灯火柔和。
熟悉的冷硬线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慵懒的暖意。
空气里有种甜丝丝的果香。那张碍事的摇椅,正对着他。我穿着藕荷色的软缎寝衣,
歪在摇椅里,捧着一本《京城八卦录》看得津津有味,脚丫子还一晃一晃的。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视线扫过角落的书案,扫过那个格格不入的博古架,最后落在我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比屋外的夜风还凉。我放下书,一脸无辜:“王爷回来啦?哦,
我看屋里太冷清了,拾掇了一下。您看,是不是顺眼多了?”我拍了拍摇椅扶手,
“这椅子可舒服了,王爷要不要试试?”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几步走到书案前。
那案头堆得如同小山的卷宗,似乎都散发着被“流放”的怨气。“本王的兵书呢?
”他冷声问,目光如刀。“哦,那些啊,”我指了指博古架最底层,
“跟我的《女诫》放一块儿了。省地方。”我觉得自己很贤惠。萧承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到拔步床边,一把掀开垂下的纱帐。那个突兀的、圆滚滚的靠垫,
正耀武扬威地霸占着他的位置。“这又是什么?”他指着靠垫,语气森然。“靠垫啊,
”我走过去,理直气壮,“靠着看书不伤腰。王爷您日夜操劳,也得注意身子骨。
”我还特意用力按了按,展示它的柔软。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我。半晌,
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晏,这里是王府,不是你的闺房。”“我知道啊,
”我眨眨眼,“可王府也是家啊。家不就得舒舒服服的吗?王爷您整天绷着,不累吗?
”我真心实意地发问。他似乎被我问住了,沉默地看着我,
又看看这焕然一新的、充满了“沈晏气息”的屋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随你。”他丢下两个字,走到角落的书案后坐下,
拿起一本折子,把自己埋了进去。背影透着一种无声的抗拒和……孤寂?行吧,随我就随我。
我耸耸肩,重新窝回我的摇椅,继续看我的八卦。卷王的世界,咸鱼不懂。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滑过。我躺我的,他卷他的。井水不犯河水。
除了那张书案像个顽固的堡垒,杵在角落里散发冷气,
其他地方都浸润在我营造的慵懒氛围里。连那几盆绿萝都长得格外油绿发亮。
萧承似乎也默认了这种改变。或者说,他太忙了,没力气跟我计较。
只是他回房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也越来越重。这天午后,
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带着凉意。我正裹着薄毯,窝在摇椅里打盹。春眠轻手轻脚进来,
神色有点古怪。“姑娘,王爷好像……不太好。”“嗯?”我迷迷糊糊,“怎么个不好法?
”“李管家说,王爷在书房咳得厉害,脸色也不对,送进去的午膳,
一点没动就原样端出来了。”春眠压低声音,“看着像是染了风寒。”风寒?我清醒了点。
那个铁打的人也会生病?“哦。”我应了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我的回笼觉。卷王生病,
关我咸鱼什么事?正好没人吵我睡觉。毯子蒙上头,雨声催眠。可……翻来覆去,
脑子里总晃过萧承捏着眉心时,眼下那抹浓重的青黑,还有他深夜回来时,
压抑在喉咙里的咳嗽声。“啧。”我烦躁地掀开毯子坐起来。“春眠!”“姑娘?
”“去小厨房,让他们熬点姜汤,要浓浓的,多放老姜,再切点红枣进去。还有,
熬点清淡的肉糜粥,米粒熬化点。”我皱着眉吩咐。春眠瞪大眼睛:“姑娘,
您这是……”“少废话,快去!”我趿拉着软鞋下地,“再让人去库里找找,
我记得陪嫁里有一包上好的老山参,切几片备着。
”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辛辣味直冲脑门的姜汤,站在书房门口。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人揪心。深吸一口气,我推门进去。
书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息。萧承半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
身上搭着件薄薄的披风,脸色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案头堆积的公文像小山一样,几乎将他淹没。他闭着眼,眉心紧锁,呼吸有些急促。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那双平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汽,
显得有些茫然和脆弱。看到是我,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
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你来做什么?”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什么力气。
我把那碗滚烫的姜汤往他面前的书案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几滴汤汁溅出来。
“喝药。”我言简意赅。他瞥了一眼那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东西,
嫌恶地别开脸:“拿走。本王不用。”“由不得你。”我双手抱胸,杵在他书案前,
一副“你不喝我就不走”的架势,“李管家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风寒拖着会死人的,王爷。
”最后三个字,我说得有点重。他似乎想反驳,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弓起身子,
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肩膀都在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看着他咳得喘不上气的样子,
我心里那点不耐烦突然就散了。这个高高在上、仿佛无所不能的承王,
此刻也不过是个病弱的普通人。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喘着粗气,脸色更差了。
我叹了口气,绕到书案后。“行了,别犟了。”我的语气软了下来,自己都没察觉。
端起那碗姜汤,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趁热喝,发发汗就好了。
”萧承抬眼看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大概从未被人这样近乎强硬地照顾过。僵持了几秒。他大概是实在没力气跟我争,
又或许是被那咳嗽折磨得没了脾气,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点屈辱似的,微微张开了嘴。
我小心地把一勺热辣辣的姜汤喂进去。他皱着眉,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去。“再喝点。
”我又舀了一勺。一碗姜汤,就在这种沉默又诡异的气氛下,被我半强迫地喂完了。
他的额头上很快冒出一层细汗。春眠适时地端来了熬得软烂喷香的肉糜粥。我接过碗,
舀起一勺,吹了吹,再次递过去。这次他没再抗拒,只是沉默地张嘴,吞咽。眼神低垂着,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敛去了所有锋芒,竟显出几分温顺来。
喂了大半碗粥,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了些。我放下碗,
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滚烫。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惊诧。我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
有点不自在:“还烧着。待会儿喝了药,回房躺着去。这里又冷又硬,怎么养病?
”我指了指他身下那张冰冷的太师椅。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很深,像幽潭,
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嗯”了一声。萧承这场病,
来势汹汹,缠绵了好几日。他终究是搬回了卧房养病。那张被我改造过的、柔软舒适的大床,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发挥了作用。我被迫中断了我的咸鱼生活,
莫名其妙地承担起了“监工”的角色。“药喝了没?”我掀开帘子进去。萧承半躺在床上,
背后垫着我那个宝贝靠垫,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份薄薄的简报在看。脸色依旧苍白,
但精神好了些。“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纸页。我走过去,
直接抽走他手里的简报:“李管家说你早上只喝了半碗粥?病没好利索,看什么公文?
眼睛不要了?”他手里一空,有些错愕地看着我,眉头习惯性地要皱起。“沈晏,
本王……”“本王什么本王,”我打断他,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塞进他手里,
“先把这药喝了。喝完躺下,闭眼,睡觉。”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无奈,
有被打断工作的不悦,但最终,还是在那碗散发着恐怖气味的药汁面前败下阵来。他皱着眉,
屏住呼吸,几口把药灌了下去,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我顺手递过去一颗早就准备好的蜜饯。他愣了一下,看看蜜饯,又看看我,迟疑了一下,
才接过去,放进嘴里。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躺下。”我命令道。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一阵轻微的咳嗽又涌了上来。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顺从地往下滑了滑,拉高被子。
我满意地点点头,走到窗边,把茜纱窗帘拉上一些,让光线更柔和。
又检查了一下熏炉里的安神香。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为何如此?”我正拨弄着博古架上的绿萝叶子,
闻言回头:“什么为何如此?”“照顾本王。”他看着帐顶,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不是很讨厌本王?只想躺着?”我噎了一下。讨厌吗?好像也说不上。
就是觉得这人太拼,活得累,看着都替他觉得窒息。“谁讨厌你了?”我撇撇嘴,
走回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下,“王爷付我月例银子,管我吃穿住行。您要是病倒了,
倒霉的还是我。我这是为了自己能继续躺着享福。”我实话实说。他侧过脸,
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半晌,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直。
“歪理。”他闭上眼,不再说话。萧承的身体底子确实好,加上药石得力,很快退了烧,
咳嗽也减轻了。病去如抽丝,但那份卷王的工作狂本质,却像野草一样,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这天,我端着一盅刚炖好的***雪梨走进卧房,
准备履行一下名义上王妃的职责。一进门,就看到萧承又靠坐在床头,
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公文,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全神贯注。床边的矮几上,
午膳几乎没动。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起来了。“萧承!
”我连名带姓地吼了一声,把炖盅重重地放在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被我这平地一声吼惊得手一抖,公文差点掉下去。抬起头,
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茫然:“何事?”“何事?”我气笑了,几步冲到他床边,
一把抽走他手里的公文,“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午膳都凉透了!你病才刚好点,
又在这里熬心血!你是铁打的吗?还是嫌命太长?”我越说越气,声音拔高:“我告诉你,
你再这样下去,下次就不是风寒这么简单了!到时候两眼一闭腿一蹬,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
谁给你收拾?指望我这条咸鱼吗?我只会躺平数钱!”我连珠炮似的吼完,胸口起伏,
怒瞪着他。萧承被我吼懵了。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
尤其还是被自己这个有名无实、成天只想着躺平的王妃骂。他看着我,
眼神从最初的错愕、不悦,渐渐变得深沉,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