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的玄黑龙袍刚踏出回廊,又折了回来。
这一次,他没在庭院停步,径直穿过垂帘,直入椒房殿内。殿中烛火微晃,映得铜鹤灯台的影子在墙上扭了扭,像只歪头打量人的鹤。
沈知意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她低着头,指尖稳稳地捏着茶匙,一粒一粒往壶里投茶,动作慢得像是在数心跳。
“昨夜去了何处?”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烛焰都矮了一截。
她没抬头,只将茶壶提起,热水冲下,茶叶翻滚,腾起一缕白烟。
“回陛下,去佛堂了。”她语气轻软,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为母亲祈福,跪了整夜,宫人硬把我抬回来的。”
“佛堂守夜的姑子说,昨夜并无女眷入殿。”他盯着她后颈,那里一缕碎发滑落,露出一段肌肤——一道细长的旧伤横在颈侧,如枯枝划过雪地。
她指尖一顿,茶匙磕在壶沿,发出极轻的一声“叮”。
“那许是她们没瞧见。”她终于抬眼,眸子清亮,“灯昏,我又穿了素衣,跪在角落,容易被忽略。”
萧彻没接话。他往前一步,龙靴踩在金砖上,声如更漏。
她不动,只将茶盏捧起,双手奉上:“陛下若不信,可去查证。但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他盯着那盏茶,没接。
烛光跳了跳,照进她眼里,映出一点水光,像是委屈,又像是笑。
就在这时,外头一道惊雷劈下,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风从缝隙钻入,吹得她衣领一偏,那道伤痕彻底暴露在光下。
萧彻瞳孔一缩。
——一模一样。
十年前,沈家**及笄那日,骑马摔了,被马鞭抽中后颈。他记得自己冲过去夺鞭,手背也被划出血痕。那时她哭得厉害,他笨拙地掏出手帕给她,她却反过来替他包扎,笑着说:“彻哥哥,你比我疼。”
后来他亲手烧了那条手帕。
可这伤……位置、长度、弧度,分毫不差。
他指节发白,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疤上,仿佛要把它烙进眼底。
沈知意垂眸,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收回,指尖轻轻抚过杯沿,像在安抚什么。
“陛下?”她轻唤,“茶要凉了。”
他猛地回神,袖中手一抖,腰间半块虎符“啪”地滑脱,坠地后滚向屏风暗隙,卡在青砖缝里,只露出一截红绳。
她眼尾微动,没看萧彻,只低头整理裙裾,指尖顺势滑入袖中,瓷片已藏在掌心。
“陛下可是累了?”她轻声问,“脸色不太好。”
他没答,只盯着她,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古物。
她缓缓起身,似要退开,却在经过屏风时“不慎”绊了一下,身子一歪,顺势跪倒,手撑地时恰好遮住那道砖缝。
“哎呀!”她低呼一声,指尖已勾住红绳,虎符一寸寸滑入掌心。
血从她指尖渗出,滴在青砖上,无声无息。
“**!”宫人慌忙上前扶她。
她倚着人站起,脸色微白,唇却弯了弯:“无事,只是腿软。”
萧彻这才动了动,声音冷:“退下。”
宫人忙退到殿外。
殿内只剩他们两人。
她站在屏风旁,低着头,呼吸平稳。
他盯着她,忽然问:“你与苏婉仪,声音为何不同?”
她一怔,随即笑了:“陛下宠了三年,竟不知妾身换了嗓音?前些日子伤了喉,太医说需静养,我便学着柔些说话,免得刺耳。”
她说着,忽然抬眸,眼波流转,唇角一勾,轻声道:“彻哥哥,你怕了吗?”
萧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声“彻哥哥”,像一把锈刀,猛地捅进心口,又来回搅了三圈。
他指节暴起,喉结滚动,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却立刻低头,似惊觉失言,指尖抚上唇,颤声道:“臣女……臣女失仪,请陛下责罚。”
殿外雷声渐歇,檐下积水滴落铜盆,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
萧彻终于动了。他转身,大步朝外走,龙袍带起一阵风,吹灭了两盏灯。
她站在原地,指尖紧攥着那枚虎符,藏在抹胸深处,贴着心口,冰凉。
系统音忽在脑中炸响:
“危险值上升,宿主行为偏离预设轨迹,警告。”
她没理会。
只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唇角缓缓扬起。
——怕?他当然怕。
怕她死而复生,怕她记得那夜火光,怕她耳后梅花胎记还在,怕她颈上旧伤未消,更怕她还能叫出那一声“彻哥哥”。
她低头,指尖轻轻抚过耳后。
那枚淡粉梅花,正微微发烫。
殿外,萧彻脚步一顿。
他抬手,缓缓抚上自己后背左侧——那里,一道梅花形烙印正隐隐作痛,像被火烫过。
他没回头。
但手指收得更紧。
沈知意转身,走向铜镜。
镜中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与苏婉仪的脸重叠了一瞬,又迅速剥离开来。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镜面。
凉的。
可她知道,刚才那一瞬,镜中映出的,是两张脸。
系统音再响:
“记忆锚点+1。”
她笑了。
“这才刚开始。”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截瓷片,沾了血,在掌心写下“虎符”二字,然后合拢手指,血从指缝渗出。
“你说危险?”她轻声问,“可我不就是冲着危险来的?”
系统沉默。
她将瓷片丢进香炉,火焰一卷,化为灰烬。
次日清晨,她命宫人取来新衣。
“穿那件素青的。”她说。
宫人奇道:“陛下昨夜才赏了红裙,说您最爱艳色。”
她笑了笑:“今日不同。”
“为何?”
“因为——”她指尖抚过耳后梅花,“我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宫人退下。
她独坐镜前,任晨光洒在肩头。
袖中,那枚虎符静静躺着,缺口处,她的指尖曾轻轻划过——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知”字。
她认得。
那是她七岁时,拓印沈家兵符留下的习惯。
系统依旧沉默,整整三秒。
她也不急。
只将虎符收好,轻声道:“彻哥哥,下次见面,我们聊点别的。”
殿外,铜盆里的水滴落,声声不绝。
她抬起手,一滴泪正悬在睫上,将落未落。
忽然,她笑了。
睫毛一颤,泪珠砸在掌心,像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