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那年,我第一见到19岁的霍心。我跋涉了一个甲子,只为再见他一面。85岁那年,
我终于又重新见到了19岁的霍心。1.一九八五年。深秋的风跟刀子似的,
刮在人脸上生疼。文年裹紧了他那件穿了三年的旧呢子外套,
站在那扇气派得吓人的大铁门前,心里头直打鼓。这谢无恙老爷子,可是个传奇人物。
早年间富可敌国,建国后,眼都不眨就把金山银山和无数国宝级文物全捐给了国家,
自己就守着这偌大的庄园,深居简出,谁也不见。文年这个刚入行没多久的小记者,
为了采访他,腿都快跑细了,嘴皮子也磨破了,愣是连门都没让进过。
就在他快要死心的时候,馅饼从天而降,谢老爷子的助理亲自来电,说老先生愿意见他一面。
惊喜还没捂热乎,冷水就泼了下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客客气气,条件却硬邦邦的:不准记录,
不准录音,拍照得老爷子点头。这还采个屁的访?文年心里嘀咕,可嘴上答应得比谁都快。
机会难得,他总觉得,这趟来的目的,可能远不止一篇报道那么简单。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板正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微微躬身,
引他进去。怪得很,一路进去,遇到的园丁、打扫的阿姨,都对他出奇地和气,那眼神,
不像看陌生人,倒像……像看一个他们等了很久的人。客厅大得能***,
家具都是沉甸甸的老物件,空气里一股子老木头和旧书报的味道,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药味。
文年坐在软得能陷进去的沙发里,等了足足有个把钟头,
心里那点兴奋劲儿都快被等待磨平了,才听到轮椅压过厚地毯的闷响。他赶紧站起身。
轮椅上是位瘦得脱了形的老人,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盖着条薄毯子。脸上沟壑纵横,
布满了老年斑。最扎眼的是他那双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皮耷拉着,
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连气儿都没喘匀。“谢先生!”文年赶紧上前,
微微弯腰,“我叫文年,是之前联系您的记者。太感谢您愿意见我了!”谢无恙没立刻说话,
那双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文年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那目光沉甸甸的,
带着一种穿透了几十年光阴的力道,刮得文年脸皮发紧,心里头莫名地发慌。过了好半晌,
老人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破锣:“我知道你,文记者。”他顿了顿,
视线还黏在文年脸上,语气飘忽,“你来了。”“你想不想听段故事?”不是采访,
是听故事。文年愣了一秒,立马顺杆爬:“当然想!谢先生,是关于您年轻时候的事吗?
”他重新坐下,身体绷得笔直,摆出十二万分认真的架势。谢无恙的目光终于从他脸上移开,
茫然地望向窗外,好像能透过玻璃,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才二十五。
”他慢慢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带着陈年的土腥气,“遇着霍心时,
他才十九岁。”“呵,那时候,他就是个体力、耐力都不如我的,小屁孩。
”2.“那是汉朝元狩四年的风沙。”谢无恙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
仿佛那裹着血腥和沙砾的漠北狂风,至今还在他肺管子裡打旋。“一九三零年,
我在上海滩搞地下工作,身上挨了三枪,倒在一条臭水沟边上,血糊住了眼睛,
寻思着这下算是彻底交代了。谁承想,再一睁眼,他娘的,天是黄的,地是黄的,
太阳像个烧透了的煤球挂在头顶,能活活把人烤干。我穿着件破西装,
倒在鸟不拉屎的沙漠里,叫天天不应。”“我以为我下了地狱。直到他骑着马冲过来。
好家伙,那不是冲,是劈!连人带马,像一把烧红了的刀子,直接把死寂的沙海给劈开了!
”老人的声音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气,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真年轻啊,
脸上还带着毛头小子的愣劲儿,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跟鹰隼似的。皮甲,弯刀,
身后跟着十几个杀气腾腾的骑兵。他们把我当成了探子,他手底下那个满脸横肉的副将,
抡起刀就要把我这‘胡人细作’的脑袋剁下来。”“是他,霍心,拦住了。他盯着我瞧,
那眼神,不是看怪物,倒像是在看一只走丢了的羊羔。他说,此人眼神清正,不似奸恶。
带上吧,许是附近部落走散的商人。”文年听得眼皮直跳。
这跟他预想的商海浮沉、***岁月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指甲掐进了掌心。“后来我才弄明白,那是大汉朝,他是迷了路的骠姚校尉霍去病……不,
在那儿,他叫霍心。他说,是‘封狼居胥,以慰华夏之心’的心。”谢无恙轻轻纠正着,
仿佛这个名字,比命还重。“我告诉他,我叫谢无恙。他听了就笑,露出一口白牙,
在沙漠的太阳底下晃眼。他说,‘无恙?好,愿你我,皆能一世无恙。
’”“他分我水囊里宝贵的水,分我硬得能硌掉牙的肉干。晚上扎营,漠北的星星低得吓人,
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一把。他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一个非常非常远的地方,
远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也不追问,就仰头看着天,说,不管多远,脚下踩着的,
都是我汉家土地。兄长,你说,这片星空,跟你家乡的一样不?”“他叫我兄长。
”谢无恙的声音猛地哑了一下,“叫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上辈子就是兄弟。”“他迷路了。
我仗着脑子里那点后世看杂***下的零碎地理,结合着星星,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信了。
那种信,是能把命交到你手上的信。他就带着我,还有他那八百不怕死的兄弟,
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连夜奔袭,直插匈奴的老巢。那一仗,火光冲天,人喊马嘶,
血把沙子都泡透了。我活那么大,没见过那种场面。他冲在最前头,白袍子眨眼就成了血衣。
他亲手砍下了匈奴王的脑袋,那个在史书上牛逼哄哄的名字,被他像扔块破布一样丢开了。
”“仗打完了,他在狼居胥山脚下,用抢来的最烈的酒祭天。浑身是血,
眼睛却比头上的星星还亮。他拉着我,非要结拜。就在那苍天黄土面前,歃血为盟,
成了异姓兄弟。他说,‘此后,福祸相依,生死与共!’”“那时候,我真以为我能留下,
或者,能带他回我的时代看看。”谢无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仗打完了,
我看着天边那钩残月,想家,想得心口针扎似的疼。就那么一念头,我回来了。
还是那条臭水沟,身上的枪眼子还在汩汩冒血,时间,好像只溜走了一眨眼。可怀里,
却实实在在多了块他硬塞给我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匈奴王金印。
”文年觉得后脖颈子直冒凉气。他看着老人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内兜里,
摸出一块用红绳拴着的、斑驳黯淡的金疙瘩,上面刻着扭曲的鬼画符。“我他妈的快疯了!
跑去查史书。霍去病,冠军侯,封狼居胥,官至大司马……史书上白纸黑字,
说他二十四岁就病死了!可我的霍心,他叫霍心!他壮得能打死一头牛!我求神拜佛,
我想回去,哪怕就看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平安,可我回不去了啊!”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老人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文年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3.“再见到他,
是一九三零年,就在**掉那个叛徒,被一群特务拿枪指着,眼看就要变成筛子的时候。
”谢无恙的声音平铺直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眼看就要玩完,结果天旋地转——嘿,
我又看见了那片能把人眼晃瞎的沙漠日头。”“他二十四了。脸上少了点少年的跳脱,
多了些沉稳,也有了倦色。他刚在狼居胥山刻完字,正带着大军往回走。
看见突然冒出来、浑身是血还穿着奇装异服的我,他先是愣住,紧接着,
那双眼睛一下就亮了!”“‘无恙哥哥!’他几乎是滚下马的,炮弹一样冲过来,
一把抱住我,那力气,差点把我这副骨头架子给勒散黄了!”谢无恙脸上,
闪过一抹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五年!他说他找了我五年!以为我回家享福,
不要他这个兄弟了!”“他瞅着我身上的血和狼狈样,眉头拧成了死疙瘩,‘遇上麻烦了?
’我点头。他二话不说,把我拽上他的马,‘走,跟我回长安!我看哪个龟孙敢动你!
’”“可回到长安,味儿不对了。他从皇宫里出来,脸上挤着笑,比哭还难看。
等周围没人了,他肩膀垮下来,眼圈泛红。”“‘舅舅……’他嗓子哑得厉害,
‘不让我再去北边了。’”谢无恙学着那种带着鼻音的、委屈巴巴的调子,“他哭了,
二十四岁、功盖全军的大将军,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他说,匈奴还没杀绝,
边境还不安宁,为什么非要把他圈在长安这笼子里?”“我知道!我他妈翻烂了史书我知道!
他就在这一年,要像流星一样砸下去,没了!!”老人的情绪第一次失控,
干枯的手指死死***轮椅扶手,青筋暴起,“我求他,差点给他跪下,‘霍心,留下,
就留在长安,算哥哥求你了!’我说我旧伤复发,得养着,
他必须留下来照顾我……我把能编的瞎话都编遍了。”“可他不干。他说,‘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