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的时候,铁矿镇的麻烦开始增多。
先是矿井北区发生局部坍塌,虽然没造成人员死亡,但巨人矿监认定那片区域地质不稳定,下令停止开采。正如老诺顿预测的,开采重点转移到了南区的新矿脉——那里矿石含铁量低,但容易挖掘。
接着是运输车队的问题。短短两周内,三辆矿石车的轮轴在运输途中断裂,导致整车的矿石倾覆。巨人工程师检查后认为是金属疲劳,下令所有车辆停用检修。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真正让巨人士兵开始抱怨的,是军营里的“小麻烦”。厕所木板断裂让一个队长摔伤了腿;食物仓库出现奇怪的蛀虫,损坏了半数的面粉储备;哨兵们开始抱怨夜间视线模糊,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移动——其实那是侏儒在种植的特定植物吸引了大量飞蛾。
这些麻烦单独来看都不算什么。矿井坍塌是常见事故,车辆损坏是正常磨损,军营问题更是琐碎小事。巨人指挥官甚至懒得听取完整汇报。
“别用这些屁事烦我!”指挥官托尔格在一次会议上咆哮,“我要的是矿石产量!国王的铁甲军等着我们的铁!下个月产量再不增加,我们都得去前线当步兵!”
格鲁姆工头低着头,眼睛布满血丝。这段时间他睡不好,总做噩梦,白天则烦躁易怒。他的副手已经开始悄悄议论,说工头是不是疯了。
“产量上不去,因为侏儒越来越懒!”格鲁姆吼道,“他们故意磨洋工!我看得鞭打几个,杀鸡儆猴!”
“随你便。”托尔格不耐烦地挥手,“只要不影响产量,你把他们全鞭死我也不管。但我提醒你,格鲁姆,训练新一批侏儒矿工要三个月,这期间产量会跌得更厉害。”
会议不欢而散。格鲁姆怒气冲冲地回到矿场,看见几个侏儒在休息,立刻挥舞鞭子冲过去。
但他没注意到脚下的地面不平——那是负责“地形修改”的侏儒小组连续三晚工作的成果。格鲁姆脚下一滑,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一时间,矿场安静得可怕。
侏儒们低着头,不敢看。巨人士兵们想笑又不敢笑。
格鲁姆慢慢爬起来,脸上混合着泥土和屈辱。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侏儒,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你!”他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侏儒,“过来!”
那个侏儒颤抖着走过去。格鲁姆一把抓住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
“是不是你们搞的鬼?”格鲁姆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是不是你们把地面弄松了?”
“不、不是,大人……”侏儒挣扎着,脸憋得通红。
“撒谎!”格鲁姆用力一扔,侏儒飞出去好几米,撞在矿石堆上,不动了。
阿雅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叫出声。那个侏儒是她的邻居,一个沉默的少年,才十五岁。
“从今天起,工作时间延长两小时!”格鲁姆咆哮道,“口粮减半!直到你们学会守规矩!”
那天晚上,侏儒聚居区弥漫着绝望的气氛。少年没有死,但断了两根肋骨,可能永远无法下矿了。而更糟糕的是,格鲁姆的惩罚会让已经很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在回音洞的秘密**上,有人提出了质疑。
“智者,这样真的有用吗?”一个中年侏儒问,“巨人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但他们只是变得更残忍了!今天我们有人差点被打死!”
老诺顿静静地听着,等所有人都说完,才缓缓开口:“你们见过猎人设陷阱捕狼吗?”
众人面面相觑。
“好猎人不会在陷阱旁大喊大叫,也不会在狼刚踩到机关时就冲出去。”老诺顿说,“他们会等,等狼完全落入陷阱,等它挣扎到筋疲力尽。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设置机关。格鲁姆的暴躁,军营的麻烦,矿井的问题——这些都是机关被触发的声音。但狼还没有完全落网。”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阿雅忍不住问,“又有多少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受伤甚至死亡?”
老诺顿看着她,目光复杂:“等到巨人内部开始互相指责,等到指挥官怀疑工头的能力,等到士兵抱怨生活条件,等到整个系统出现足够多的裂缝。然后,我们会轻轻一推。”
“怎么推?”
“用他们自己的规则,打败他们自己。”老诺顿说,“巨人王国不是铁板一块。国王要矿石,贵族要利润,指挥官要功劳,士兵要安逸。这些需求之间本身就有矛盾。我们只是让这些矛盾显现出来。”
接下来的任务更加精细。阿雅不再负责给格鲁姆下药——那已经不需要了,梦魇草的效果已经累积到足够程度。她的新任务是模仿笔迹。
“巨人***官哈洛克的笔迹。”拉索给她看一些文件样本,“你要学会模仿他的签名和批注风格。”
阿雅花了三天时间练习。哈洛克的字迹粗大笨拙,很容易模仿。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一周后,她接到真正的任务:在一份矿石产量报告上添加一行批注。
“报告本身是真实的,”拉索解释,“但你要在末尾加上哈洛克的批注:‘南区矿脉储量恐不足预期,建议降低开采速度以延长矿场寿命。’”
阿雅的手在颤抖:“如果被发现是伪造的……”
“不会被发现。”拉索说,“哈洛克每天要处理几十份文件,自己都记不清批注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下周就要轮换离开,接任者不会仔细核对所有旧文件。”
阿雅照做了。那份文件混在其他文件中,送到了指挥官托尔格桌上。
同时,另一组侏儒在伪造格鲁姆的工作报告,夸大了矿井问题和侏儒矿工的“懒惰”。
第三组则在士兵中散布谣言,说铁矿镇的矿石质量下降,是因为指挥官急功近利,过度开采。
这些看似无关的小动作,开始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托尔格看到哈洛克的批注,联想起最近的产量问题,开始怀疑格鲁姆的管理能力。
格鲁姆看到产量下降,加倍压迫侏儒,导致更多“事故”发生。
士兵们受到更严格的管制,又要面对军营的各种小麻烦,不满情绪与日俱增。
裂缝在蔓延。
雨季的第三周,事情出现了转折。
一支来自巨人王国的检查团突然抵达铁矿镇。带队的是一位贵族,名叫萨尔顿,以挑剔和严苛闻名。
“国王对铁矿石供应很不满意。”萨尔顿在欢迎宴会上直言不讳,“前线需要更多铠甲和武器,但你们这里的产量不增反降。托尔格指挥官,你能解释吗?”
托尔格额头冒汗:“大人,矿井遇到一些地质问题,我们正在调整开采方案……”
“地质问题?”萨尔顿冷笑,“我来之前咨询过宫廷地质师。他说铁矿镇的地质结构稳定,至少还能开采五十年。所以问题出在哪里?管理?还是能力?”
宴会的气氛降至冰点。格鲁姆坐在末席,眼睛布满血丝,不停地喝酒。
阿雅和其他几个侏儒在旁侍候,低着头,耳朵却竖得直直的。
“我需要看所有记录。”萨尔顿说,“产量记录、矿脉评估、事故报告,一切。”
“当然,大人。”托尔格连忙说,“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送到您住处。”
那天深夜,阿雅被紧急叫到回音洞。老诺顿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睛亮得吓人。
“机会来了。”他说,“萨尔顿侯爵是国王的表亲,但和军务大臣不和。如果他在这里找到问题,会毫不犹豫地夸大,以打击军务大臣的势力。”
“我们需要做什么?”拉索问。
“两件事。”老诺顿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第一,确保萨尔顿看到‘正确’的文件。第二,给格鲁姆一个公开犯错的机会。”
“第一个任务我来安排。”拉索说,“但第二个……”
所有人都看向阿雅。她感到一阵寒意:“为什么看我?”
“因为格鲁姆现在最恨的人就是你。”老诺顿平静地说,“上次他摔倒时,你在笑。”
“我没有!”阿雅争辩。
“但他认为你在笑。”老诺顿说,“巨人从不仔细分辨侏儒的表情,他们认为所有侏儒的脸都一样。但格鲁姆记住了你的红头巾——那天只有你***头巾。”
阿雅摸着自己的头巾,那是母亲用旧衣服改的。
“明天,萨尔顿会巡视矿场。你要戴上红头巾,在显眼的地方工作。当格鲁姆看到你,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可能会当众发难。”
“如果他要杀我呢?”阿雅的声音在颤抖。
“他不会。”老诺顿说,“萨尔顿在场,公开杀死一个侏儒矿工,会显得他失控。但责骂、推搡是可能的。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被推搡时,撞向萨尔顿侯爵。”
洞***一片死寂。
“撞向侯爵?”布拉惊呼,“那阿雅必死无疑!”
“不。”老诺顿摇头,“萨尔顿以‘仁慈’自诩。当众杀死一个弱小的侏儒女孩,会损害他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这会给他一个完美的借口:格鲁姆不仅管理不善,还险些伤害王国贵族。”
阿雅明白了。她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激化矛盾的棋子。老诺顿在下一盘大棋,而她,即将被推到棋盘的关键位置。
“如果……如果他真的杀了我呢?”她问。
老诺顿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雅以为他不会回答。
“那么你的名字会刻在侏儒族的记忆石上,和三百个血月起义的勇士在一起。”他最终说,“但相信我,阿雅,你不会死。我研究萨尔顿十五年,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每一次决策。他绝不会当众杀你。”
阿雅看着洞***跳动的火焰,看着周围同胞的脸。布拉眼中含着泪,拉索低着头,其他人表情复杂。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该怎么做?”
老诺顿开始详细说明,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何时出现在何处,如何激怒格鲁姆,如何控制撞击的力度和角度。
阿雅认真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离开回音洞时,布拉拉住她:“你可以拒绝,孩子。没有人会怪你。”
阿雅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摇摇头:“布拉爷爷,您说过,我们只能活着。但这样的活着,真的是活着吗?”
布拉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阿雅抱着小米,很久没有睡着。她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折断手指的爷爷,想起矿洞里那些从未见过阳光就死去的同胞。
黎明时分,她系好红头巾,走向矿场。
走向那张无形大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