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三分,陈卷盯着屏幕上最后一行代码,手指悬在回车键上,
像濒死之人最后一口呼吸。按下。绿色进度条开始奔跑,百分之十七,百分之六十三,
百分之九十九。完成。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产品总监王总打着哈欠走过来,
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赶在deadline前交了。明天……哦不,今天上午十点,
A轮投资方要听demo演示,你准备一下。”陈卷想说,我已经连续工作三十七个小时了。
他想说,我昨天只吃了一顿饭,是便利店冷掉的饭团。他想说,上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的王总,我完善一下PPT。”同事们鱼贯而出,
有人约着去吃海底捞,有人叫车回家。陈卷坐在工位上没动,屏幕蓝光映着他苍白浮肿的脸。
二十八岁,发际线已经后移了两指,黑眼圈深得像被人打过。手机亮了,
是女友林薇发来的微信:“又通宵?这周第三次了。记得周六去看房,
中介说那套海淀的学区房还有三组客户在谈。”他回了个“好”。想了想,
又加了句“爱你”。没有回应。他猜她已经睡了,或者不想再说什么。
他们上一次完整的对话是一周前,关于结婚时间表——明年订婚,后年结婚,大后年要孩子,
因为“女性最佳生育年龄不等人,房价更不等人”。陈卷关掉电脑,站起来时眼前一黑,
扶住隔板才没摔倒。心脏跳得又重又快,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他缓了缓,慢慢走向电梯。
镜面轿厢里,他看见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头发油腻、眼神空洞的男人。这是谁?哦,是我。
年薪八十万,大厂高级工程师,海淀学区房准买家,父母口中的骄傲,
老家亲戚教育孩子的榜样。陈卷。乘坐的网约车在高架上飞驰,窗外是北京永不熄灭的灯火。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刚来北京的那天。火车进站时是清晨,太阳从东边升起,
给这座巨大的城市镀上金色。他拖着行李箱走出西站,
心里满满的都是“我要在这里闯出一片天”。现在他闯出来了。代价是什么?手机震动,
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他点开,母亲喜气洋洋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炸开:“儿子,
你三姨家儿子,就那个二本毕业的,考上公务员了!在咱们市税务局!你虽然在北京挣得多,
但总不是铁饭碗。妈跟你说,趁着年轻,也该考虑考虑体制内了……”他闭上眼。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期待**体。父母的期待,伴侣的期待,上司的期待,社会的期待。
他被这些期待裹挟着向前狂奔,跑得太快,快到自己都看不清脚下的路。
果这个月租八千、进门就是床、厨房只有电磁炉的三十平米开间能叫家的话——陈卷没开灯,
直接倒在床上。身体很累,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些没写完的代码,没回的邮件,
没做的述职报告,像鬼魂一样在黑暗中飘浮。他数羊,数到一千只。数质数,数到第十七个。
凌晨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昏沉沉睡去。***被电话吵醒时是上午九点半。
陈卷挣扎着摸到手机,是王总。“小陈,到哪儿了?投资方提前到了,十点准时开始,
你快点!”陈卷猛地坐起,眼前又是一片黑。这次比之前更严重,黑暗持续了十几秒,
还夹杂着闪烁的白点。他晃了晃头,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泼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
他抓起背包往外冲,在电梯里试图整理头发。地铁肯定是来不及了,他在路边拦出租车,
早高峰的北京,每一辆车上都闪着“有客”的红灯。手机又震,是林薇:“别忘了下午三点,
链家中介。我请假不容易,你别迟到。”他回:“在路上了,有点堵。”其实还没上车。
九点五十分,终于拦到车。他钻进后座,对司机说:“师傅,中关村,麻烦快点,我赶时间。
”“这会儿?快不了。”司机嘟囔。车流缓缓***,像一管挤不动的牙膏。
陈卷盯着手机上的时间,每一秒都像在心头擂鼓。他打开笔记本,
想在车上最后过一遍演示文稿,可屏幕上的字开始跳舞、重叠、模糊。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没关系,只是缺觉。做完这个项目,可以休个假。林薇说过想去冰岛看极光,虽然贵,
但……手机又震。这次是父亲。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爸。”“儿子,在上班?
长话短说,你妈心脏不太舒服,去医院看了,没啥大事,就是高血压。你工作别太拼,
身体要紧。”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对了,你大姑家表弟想来北京实习,你给安排一下?
听说你们公司很难进,你都是高级工程师了,安排个实习生不难吧?
”陈卷的喉咙发紧:“爸,我们公司……”“知道你忙,不占用你太多时间。
就帮忙递个简历,说句话。你大姑从小对你多好,你记得吧?”记得。当然记得。
每一个对他“好”的亲戚,都在他“有出息”之后,变成了他肩上的责任。“我……试试。
”“行,那你忙。多休息,别熬夜。”电话挂断。陈卷盯着窗外,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诗:“你站立的地方,
是你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抵达的废墟。”那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十点二十,
陈卷冲进会议室时,演示已经开始了。王总正在讲产品愿景,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不悦,
但很快掩饰过去,笑着对投资方说:“这位是我们核心技术骨干,陈卷,
接下来的技术部分由他讲解。”陈卷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连接电脑。大脑一片空白。
他准备了整整一周的演示,那些滚瓜烂熟的数据、逻辑、技术优势,此刻像被橡皮擦擦去,
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投资方代表,
一个穿着定制西装、手腕上戴着理查德·米尔的男人,微微皱起眉。“陈工是不是太累了?
”王总笑着打圆场,但眼神像刀。陈卷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点开PPT。第一页,产品概述。
他应该从市场痛点讲起,但嘴唇动了动,说出来的却是:“这个产品……真的有人需要吗?
”会议室安静了。王总的表情凝固了。陈卷看见自己伸手指着屏幕,
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说话,像在看一部恐怖片的主角:“我们解决了用户百分之三十的效率,
然后占用了他们百分之两百的注意力。我们创造了需求,然后满足它,然后庆足。这算什么?
”“陈卷!”王总厉声打断。但已经晚了。投资方代表放下手中的笔,靠向椅背,
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意思。那陈工认为,我们应该做什么?”陈卷想闭嘴,
想道歉,想说我开玩笑的。但那个被压抑了太久的声音,
从胸腔深处冲出来:“我们应该……让人能准时下班。让父母生病时子女能在身边。
让谈恋爱的人有时间谈恋爱。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然后,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卷眼前彻底黑了。他感到自己在坠落,缓慢地,沉重地,
像一块被扔进深海的石头。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他听见王总在喊什么,
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远去了。真安静啊。他想。
***醒来时是医院的天花板,白得刺眼。鼻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手背上插着点滴针。
床边坐着林薇,她穿着米色风衣,妆容精致,但眼线有点花。“醒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可怕,“医生说你疲劳过度,心律不齐,伴有轻度心肌缺血。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陈卷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林薇把水杯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两口。
动作很温柔,但眼神很冷。“王总给我打电话了。”她说,“投资方没签。
他说你需要好好休息,公司批准你休假一个月。”“薇薇,我……”“别说话,先休息。
”林薇站起来,拿起包,“我下午还有会,先回公司。晚上再来看你。”她走到门口,停住,
没有回头。“陈卷,海淀那套房,业主涨价了。每平米涨了八千。我们的预算,不够了。
”门轻轻关上。陈卷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管里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坠落。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他费力地够到,解锁。几十条未读消息。工作群在讨论新的排期。
大学同学群在晒娃。家族群里,母亲发了一张表弟的照片:“咱们家小明多精神!
就等卷哥哥给安排工作了!”朋友圈里,前同事晒了海边度假的照片,配文:“离开大厂,
人生重启。”他一条一条往下翻,像是在看别人的生活。然后,他点开银行APP。
余额:四十二万。这是工作六年,加班三千多个小时,熬过无数个通宵,
牺牲了健康、头发、生活,换来的一串数字。不够付海淀学区房的首付。
甚至不够付一套像样两居的首付。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心脏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像生命的倒计时。窗外,北京的天空是灰白色的。
一只鸟飞过,很快消失在楼群之后。陈卷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河边,
他常常躺在草地上看天。那时的天很蓝,云很密。他以为未来是无限的,
像那条永远流不尽的河。现在他知道了,未来有价格。一平米十二万。一周工作七十二小时。
一年的健康。一生的自由。他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血珠冒出来,很小一滴,
在苍白皮肤上红得刺眼。护士冲进来时,陈卷已经坐起来了。“我要出院。”他说。
“陈先生,您还需要观察……”“我要出院。”他重复,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医生来了,
劝他,说这样很危险。陈卷听不进去。他办完手续,
换上自己的衣服——那件沾着咖啡渍的衬衫,那条皱巴巴的西装裤——走出医院大门。
阳光很好,好得有点残忍。他站在街边,不知道要去哪里。回家?那个月租八千的盒子。
公司?他刚刚搞砸了百万美元级的投资。林薇那里?不,现在还不行。手机又震了,是母亲。
他犹豫了几秒,接起来。“儿子,怎么样?身体要紧不?妈听薇薇说了,你就是太累了。
要妈说,你就请个长假,回家来住段时间,
妈给你炖汤补补……”陈卷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关心,眼眶忽然发热。“妈。”他打断她。
“嗯?”“如果……如果我不在北京了,如果我赚不了这么多钱了,
如果我就是个普通人……”他顿了顿,“你和爸,会失望吗?”电话那头沉默了。太久了。
久到陈卷以为信号断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母亲的声音重新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轻快,“你可是咱们全家的骄傲。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再战。
那么多人都能在北京扎下根,我儿子这么优秀,肯定也行。”看,
连“失败”的选项都不被允许。“嗯。”陈卷说,“我知道了。妈,我先挂了。”“哎,
好好休息啊!对了,你表弟的事……”陈卷挂断了电话。他沿着街道慢慢走,没有方向。
经过星巴克,经过711,经过链家门店——橱窗里贴着学区房的广告,每平米十二万八起。
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有老人在下棋,有孩子在追跑。他在长椅上坐下,看着那些人。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摔倒了,趴在地上哭。年轻的妈妈跑过去,没有马上扶她,而是蹲下来,
轻声说:“宝宝自己站起来,好不好?”小女孩哭得更凶了。妈妈伸出手:“那妈妈牵着你,
我们一起起来。”小女孩抓住***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扑进妈妈怀里。妈妈拍拍她的背,
说:“看,我们做到了。”很简单的一幕。陈卷看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对他说“我们一起”,是什么时候了。手机又震。这次是王总。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接起来。“小陈啊,身体怎么样?
”王总的声音是公式化的关心,“好好休息,公司这边的事不用担心。等你回来,
咱们再……”“王总。”陈卷说。“嗯?”“我不回去了。”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小陈,
你说气话我理解,今天的事……”“不是气话。”陈卷看着远处,那个小女孩正在玩滑梯,
笑声像银铃,“我辞职。”“陈卷!”王总的声音严肃起来,“你要想清楚。
你现在是高级工程师,年薪八十万,年底还有期权。离开这个平台,你去哪儿找这样的工作?
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我想清楚了。”陈卷说,“谢谢您这些年的栽培。
离职流程,我会邮件HR。”不等对方回应,他挂断了电话。然后,
他做了一件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拉黑。一个,两个,
三个。上司,同事,猎头,不重要的客户。世界清净了。他站起来,继续走。
路过一个垃圾桶,他停住,从背包里掏出工牌。蓝色的带子,白色的卡片,
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名字,角落里是公司的Logo——一家改变世界的企业。
他看了最后一眼,松开手。工牌落进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然后他转身,
朝反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三天后,
陈卷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行李很少,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六年北京生活,
留下的物质痕迹,竟然这么少。林薇来送他。他们站在车站大厅,像两个陌生人。
“你真要回去?”林薇问。她今天涂了很红的口红,衬得脸色更白。“嗯。”“休息多久?
”“不知道。可能很久。”林薇深吸一口气:“陈卷,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房子可以买小一点,位置可以偏一点。我可以多承担一些。你不要……”“薇薇。
”陈卷打断她,“不是房子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是什么问题呢?陈卷想。
是每天早上醒来,想到要去上班,就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的问题。
是看到手机来电就心悸的问题。是吃着饭却尝不出味道的问题。是躺在床上,明明很累,
却睁眼到天亮的问题。是活着,却感受不到活着的问题。但他说不出来。这些感受太细微,
太矫情,在“年薪八十万”“海淀学区房”“大厂高级工程师”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面前,
不值一提。“是我累了。”他最后说。林薇笑了,笑得很苦:“谁不累?我不累吗?
我每天通勤三小时,加班到深夜,应付难缠的客户,就为了多攒一点首付。
我以为我们在为同一个未来努力。”“我们是在为同一个未来努力。”陈卷说,
“只是那个未来……我不想要了。”广播响起,开始检票。陈卷拉起行李箱:“我走了。
你……照顾好自己。”“陈卷。”林薇叫住他。他回头。“如果你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妥协,
逼我接受一个不那么‘成功’的你,那我告诉你,你成功了。”她的眼泪掉下来,
但声音很冷,“我可以接受。我们可以不要学区房,可以晚几年要孩子,可以过得简单一点。
只要你还愿意……”“对不起。”陈卷说。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走向检票口。
人潮涌动,他淹没在其中。像一滴水,回归大海。上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
高铁缓缓启动,北京南站向后滑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陈卷靠窗坐着,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村庄、远山。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几点到?
妈给你炖了鸡汤。”他回复:“下午三点二十到。”然后打开微信列表,往下翻,找到林薇。
她的头像是一张两人的合照,在长城上,风很大,她的头发糊了一脸,他在笑。那是三年前,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点开头像,犹豫了很久。然后,在输入框里打字:“薇薇,对不起。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要去找一条路,一条我还能走下去的路。
如果找不到……就不耽误你了。祝你幸福。”发送。然后,拉黑。做完这一切,
他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塞进背包最里层。高铁穿过隧道,车窗变成镜子,
映出一张疲惫、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他知道,从这一刻起,
他失去了所有别人羡慕的东西。高薪,体面的工作,优秀的女友,在北京的未来。
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断了。断得彻底。
***回到老家那天,下着小雨。父母在出站口等他。父亲接过行李箱,母亲摸摸他的脸,
说:“瘦了。”家里还是老样子。三室一厅,装修是二十年前流行的风格,家具旧但干净。
他的房间保持着原样,书架上还摆着中学时的奖杯和证书。
“市三好学生”“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高考理科全市第十名”母亲端来鸡汤,看着他喝。
父亲坐在对面,欲言又止。“工作……真不干了?”父亲终于问。“嗯,辞了。
”“那之后什么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父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但陈卷看见他眼中的失望,像一层薄雾,笼罩着这个曾经以他为傲的男人。晚上,
陈卷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这里的夜晚很安静,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
能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没有微信提示音,没有工作群@全体成员,
没有凌晨两点的会议通知。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没有梦。***接下来的日子,
陈卷过上了“标准”的蹲族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通常是上午十点。起床,
吃母亲留的早饭,然后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刷累了,就看着窗外发呆。下午,
可能会出门走走。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看老头钓鱼,看小孩玩闹,
看小贩推着车卖烤红薯。晚上,陪父母看电视。八点档的抗日神剧,或者家长里短的伦理剧。
他看不太进去,但喜欢那种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氛围。母亲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父亲话不多,但每天晚饭时会问他:“今天去哪儿了?”他就说:“河边走了走。”“哦。
”对话就结束了。一个星期后,
亲戚们都知道陈卷“从北京回来了”“好像不干了”“在家休息”。关心纷至沓来。
大姑打电话:“卷啊,是不是在北京受委屈了?跟姑说,姑给你做主!
”二舅发微信:“年轻人,遇到挫折很正常。但不能趴下啊!赶紧振作起来,重新找工作!
”表姐私聊他:“听说你跟女朋友分手了?姐认识一个姑娘,也在北京,条件不错,见见?
”陈卷一一回应:“没事,就是累了,休息一阵。”“嗯,谢谢舅关心。”“姐,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礼貌,疏远,像一堵软墙,把所有的关心和打探都挡在外面。
与此同时,他的积蓄在减少。虽然在小城市开销不大,但总有些必需支出。手机费,网费,
偶尔给父母买点东西。他看着银行卡余额每个月少几千,心里会慌一下,然后继续刷手机。
他下载了所有能下载的游戏,玩到想吐。他刷遍了所有短视频平台,
看到系统提示“今日已使用六小时”。他看网络小说,一本接一本,看到眼睛发花。
他在逃避。逃避思考,逃避未来,逃避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陈卷在河边发呆时,接到了前同事张磊的电话。
张磊是他同期入职的,去年辞职,去了另一家大厂,工资涨了百分之五十,
朋友圈里经常晒加班餐和凌晨的办公室,配文“为梦想窒息”。“陈哥,听说你辞职了?
”张磊的声音很兴奋,“正好,我们组在招人,P7级别,年薪能谈到一百二左右。
我跟总监推荐了你,他挺感兴趣,你发份简历过来?”陈卷看着河面上泛起的涟漪,
说:“谢了磊子,但我不打算回大厂了。”“啊?”张磊愣住,“那你去哪儿?创业?
去外企?我跟你说,现在外企也不行了,福利削减得厉害……”“不知道。”陈卷老实说,
“可能先歇着。”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哥,你没事吧?”张磊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没事,就是累了。”“累了可以休假啊,
没必要辞职。咱们这行,空窗期超过三个月,再找工作就难了。你才二十八,
正是拼的时候……”“磊子。”陈卷打断他,“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北京吗?”“啊?
为了……发展?机会?赚钱?”“嗯。”陈卷说,“那现在呢?你赚钱了,有发展,有机会。
然后呢?”“然后……赚更多钱,有更好的发展,更大的机会啊。”张磊理所当然地说。
陈卷笑了:“磊子,祝你成功。”挂断电话,他继续看着河面。为什么来北京?七年前,
他在毕业纪念册上写:去更大的世界,成为更好的人。现在他明白了,更大的世界,
也可能是更大的笼子。更好的人,也可能只是更贵的商品。手机又震。
这次是林薇——用了一个他没见过的号码。“陈卷,我们谈谈。”她的声音很平静。“好。
”“我调去上海了,下个月走。走之前,我想见你一面。”陈卷沉默。“不是要挽回什么。
”林薇说,“就是……好好告个别。毕竟在一起三年。”“什么时候?”“这周六。
我回老家办事,下午有空。老地方,行吗?”老地方,是高中母校后面的咖啡馆。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好。”***周六下午,陈卷提前半小时到了咖啡馆。店还开着,
装修变了,但格局没变。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等。林薇准时出现。她瘦了,
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没化妆,看起来很疲惫。“等很久了?”她坐下。“刚到。
”服务员过来,两人点了咖啡。然后就是沉默。窗外,学生们放学了,穿着校服,
三三两两走过。有男孩骑车载着女孩,风吹起女孩的裙角。“还记得吗?”林薇忽然说,
“高三那年,你在这给我讲物理题。我其实一道都没听懂,就光看你的侧脸了。
”陈卷笑了:“记得。你说我讲题的样子很帅。”“是啊。那时候觉得,这个男生真厉害,
一定会去很远的地方,做很了不起的事。”咖啡上来了。林薇搅动着杯子里的拉花,
直到它化成一团模糊的白色泡沫。“陈卷,我恨过你。”她说,声音很轻,
“恨你轻易放弃我们规划好的一切,恨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北京,
恨你连努力都不肯再努力一下。”陈卷看着她。“但现在,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了。
”林薇抬起头,眼睛红着,但没哭,“你知道我为什么调去上海吗?”“升职?”“是,
也不是。”她苦笑,“上周体检,***结节,医生建议手术。我吓得要死,
请假去做进一步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在医院走廊坐着等报告,忽然想,
如果真的是癌症怎么办?我这些年拼了命工作,攒钱,买房,到底为了什么?
就为了在医院的病床上,后悔没好好活过吗?”陈卷的心一紧:“那结果……”“良性。
”林薇说,“但医生让我注意休息,减压。所以我申请了调岗,去上海,职位高半级,
但工作量少三分之一。”她顿了顿:“你看,我也是个懦夫。不敢像你一样彻底离开,
只能换个地方,继续在这个游戏里玩下去。”“不是懦夫。”陈卷说,“是聪明。
”“是无奈。”林薇纠正他,“陈卷,我做不到你那么决绝。我还是想要房子,
想要体面的生活,想要别人羡慕的眼光。我知道这很虚荣,但我改不了。我从小镇考出来,
走到今天,我不能回头。回头,就什么都没了。”“我明白。”陈卷说。他是真的明白。
他们是一类人,被“必须优秀”的魔咒驱赶着,一直往前跑。只是他先跑不动了,
而她还在咬牙坚持。“所以,我们谁也别劝谁。”林薇举起咖啡杯,“祝你找到你的路。
也祝我,在上海活下去。”陈卷和她碰杯。咖啡很苦,但咽下去后,有一丝回甘。“对了。
”林薇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过来,“你的东西。清理房间时找到的。”陈卷打开,
是一块手表。他大学毕业时,用第一笔实习工资买的,不贵,但戴了很多年。
后来换了更贵的,这块就收起来了。“谢谢。”“还有这个。”林薇又拿出一张卡片,
是手写的,“地址。我上海的房子,租的。如果……如果你路过,可以来坐坐。只是坐坐,
没别的意思。”陈卷接过卡片,上面是娟秀的字迹,一个地址,一个电话号码。“好。
”“那……我走了。”林薇站起来,“车在等我。”“我送你。”“不用。”她摆手,
“就到这儿吧。陈卷,再见。”“再见,薇薇。”她转身离开,推门出去,没有回头。
陈卷坐在原地,看着窗外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他拿起那张卡片,看了很久,
然后对折,再对折,放进钱包最里层。不是打算联系。只是留个念想。
纪念那个曾经相信未来、相信爱情、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年轻的自己。
***从咖啡馆出来,陈卷没有直接回家。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爷爷的老房子。爷爷去世三年了,房子一直空着。父母本来想卖掉,
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成。钥匙就在陈卷这里,母亲让他有空来打扫打扫,通通风。陈卷打开门,
灰尘在阳光下飞舞。老房子的味道扑面而来——旧木头、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爷爷是木匠,也是书法爱好者。客厅墙上还挂着他的字:“知足常乐”。
陈卷走进爷爷的工作间。这里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
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工作台上有没做完的木工——一个半成品的板凳,
四条腿已经成型,但凳面还没装上。他拿起板凳,轻轻抚摸光滑的木料。忽然想起小时候,
他蹲在这里看爷爷做木工。爷爷的手很糙,但动作很稳。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在他手里,
渐渐变成椅子,变成桌子,变成柜子。“爷爷,你为什么喜欢做木工?”“因为木头不说话,
但它什么都懂。”爷爷那时说,“你听,刨子推过去的声音,是木头在唱歌。凿子凿进去,
是木头在告诉你,它想变成什么样。”“那它想变成什么样?”“这得问它自己。
”爷爷摸着他的头,“每个人,每块木头,心里都有个样子。你要做的,就是把它找出来。
”陈卷放下板凳,环顾四周。墙上还贴着爷爷的图纸,用铅笔画的,线条流畅。
柜子里堆着木料,有些是边角料,有些是完整的木板。他走到工作台前,坐下。
台面上有一层薄灰。他用手擦掉,露出木头的纹理。阳光从窗户斜***来,
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屑。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忽然想,如果爷爷还在,
会怎么看他现在的样子?会失望吗?会骂他没出息吗?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说“累了就歇歇”?他不知道。但他想,至少在这里,没有人期待他成为什么。
他只是一块木头。一块不知道想变成什么样的木头。***那天晚上,陈卷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长在悬崖边上。根扎得很深,但风吹得厉害,树身倾斜,
几乎要倒下去。他拼命抓住岩石,但手指——不,是树根——在一点点松动。
就在他要掉下去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是爷爷。爷爷的手很粗糙,但很有力。他用力一拉,
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然后爷爷说:“傻孩子,树不会长在悬崖上。你走错地方了。
”陈卷醒了。凌晨三点,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白。他坐起来,
发了很久的呆。然后下床,打开电脑,搜索“木工入门”。从最简单的开始,认识工具,
了解木料,学习基本的榫卯结构。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那些曾经用来研究代码和算法的脑子,
现在用来记“斜凿和直凿的区别”“松木和橡木的特性”。看累了,他就去爷爷的工作间,
摸摸那些工具,看看那些木料。他不急着做什么。只是看,只是摸,只是感受。有一天,
母亲来给他送水果,看见他坐在工作台前,对着一块木头发呆。“想学***?”母亲问。
“嗯,随便看看。”“学学也好,有个爱好。”母亲说,“总比整天玩手机强。
”她把水果放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你爸昨天去下棋,老李问起你。你爸说,
你在家休息,学木工呢。老李说,木工好啊,能静心。”陈卷愣了愣。父亲没有责备,
没有催他找工作,而是用“学木工”来解释他的状态。“妈,爸他……没生我气?
”“生什么气。”母亲叹口气,“你晕倒住院那次,我跟你爸一晚上没睡。
我们就你一个儿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身体好,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母亲走后,
陈卷继续对着木头发呆。但这一次,眼眶有点热。***陈卷开始真正“蹲”下来。
他不再焦虑未来,不再计算存款还能撑几个月,不再刷招聘网站,
不再比较哪条路更“正确”。他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完早饭,就去爷爷的工作间。
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他从最简单的开始——磨刀。爷爷的工具虽然保养得好,但多年不用,
有些钝了。他找来磨刀石,按照网上教程,一点一点地磨。这是个极其枯燥的过程。
角度、力度、节奏,都要掌握。一开始,他磨坏了好几把凿子,要么角度不对,
要么力度不均。但他不急。慢慢地,他找到了感觉。磨刀石与金属摩擦的声音,
从刺耳变得规律,变得悦耳。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然后,他开始练习基本的榫卯。
爷爷留下很多边角料,他拿来练手。画线,锯,凿,修。一开始,榫头总是太大或太小,
插不进卯眼。他就一遍遍修改,直到严丝合缝。手被工具划破过,被木刺扎过,
被锤子砸肿过。但他不觉得痛。或者说,这种痛是真实的,具体的,
比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弥漫在全身的疲惫和空虚,要好受得多。第一个月,
他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板凳。四条腿不一样长,放在地上会晃。他坐在上面试了试,
差点摔一跤。但他很开心。那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完全靠自己,从无到有,
做出一个能用的东西。他把小板凳放在工作间最显眼的位置。第二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