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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主要讲述传统手艺人对于传统的坚守,还有两代人的观念冲突,请耐心细品。

第一章:晨光里的尘埃寅时刚过,天还青灰着,王守拙就醒了。这是他六十年来养成的习惯,

像刻在骨头里的时钟,精准得分秒不差。老伴林秀珍在隔壁房间睡着,呼吸均匀绵长。

他轻手轻脚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左胸口袋处还有块墨渍,

是十年前不小心溅上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倒成了标志。推开卧室门,穿过十步见方的堂屋,

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堂屋里摆着三张方桌,都是老榆木的,边角磨得光滑。

这里曾是师父招待客人的地方,如今空置多年,桌上盖着层细灰。

守拙斋的铺门是老式的对开木板门,一共十六扇,每扇门上都有雕花,

是师父的师父那辈人留下的。王守拙一扇扇卸下门板,动作慢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晨风趁机钻进店里,卷起地上的木屑,在熹微的光线里打着旋儿。

街对面那家时尚奶茶还没开门,粉红色的招牌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滑稽。王守拙记得,

那里原先是个裱画铺子,掌柜老徐裱的山水画平整得能照出人影。三年前老徐脑梗走了,

儿子把铺子转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搬出那张坐了四十年的矮凳,摆在店门口。

凳面已经被磨出了两个浅浅的凹坑,正好容下他的股骨。然后转身,

从里间捧出那个紫檀木盒子。盒子一尺见方,四角包着黄铜,锁扣是鲤鱼跳龙门的图案。

钥匙在他腰间那串钥匙里是最小的那把,**去,轻轻一转,“咔”一声轻响,盖子松开了。

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躺着七方砚台。这是他这些年留下的,舍不得卖,也舍不得送人。

最上面的那方是端溪老坑石,砚堂里自然形成的石眼像一只半睁的眼睛,师父说这叫龙睛,

可遇不可求。王守拙取出一块鹿皮绒布,开始擦拭。先擦砚堂,顺时针打圈,力道要均匀。

石料是有生命的,你得摸到它的纹理,顺着它,不是强擦。然后擦砚池,这里最容易积墨,

要用布角一点一点清理。最后擦背面,师父的名款刻在那里——石痴老人庚午年制,

字是隶书,蚕头燕尾,一笔一划都透着筋骨。擦到第三方砚台时,东边的天色开始泛白。

老街醒来了。送牛奶的三轮车叮铃铃驶过,车斗里的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还坚持送瓶装牛奶的人,老赵,也六十多了,背有点驼。

他经过守拙斋时减了速,但没停——王守拙三年前就不订牛奶了,说喝了胃泛酸。

扫街的老吴拿着竹扫帚,“沙沙”地从街头扫过来。扫到守拙斋门口时,他停下来,

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递过来。“王师傅,早啊。”王守拙摇摇头:“戒了。”“嘿,

您这都戒第八回了吧?”老吴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听说了吗?就这几天的事儿。

”王守拙擦砚台的手没停,只是动作更慢了些。“公告都贴到街口了,

”老吴用扫帚柄指了指东边,“城市更新项目,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拆。整条街,

从东头到西头,一家不留。”一阵风过,吹得奶茶店的招牌“嘎吱”响。

“您这儿……”老吴顿了顿,“打算咋办?”王守拙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老吴。

晨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皱纹像砚台上的石纹,深深浅浅。守拙斋的招牌在头顶悬着,

黑底金字,金漆有些剥落了,但守字的那一点,依然饱满圆润。“我哪儿也不去,”他说,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钉子,“这是我师父的店,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

要拆,就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拆了。”老吴叹了口气,

烟头在晨雾里明明灭灭:“说是给补偿款,不少呢。您儿子不是在城里吗?接您过去享福,

多好……”“福?”王守拙笑了,皱纹挤成一堆,“什么是福?”老吴摇摇头,

继续扫地去了。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像是这条老街最后的晨曲。

王守拙重新低下头,擦第四方砚台。这是一方歙砚,砚边雕着云水纹,云中有龙隐现,

水里有鱼浅游。师父说这方砚叫云水禅心,是当年给一位还俗的高僧制的。

高僧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砚台却留了下来。他擦得格外仔细,指尖摩挲过每一道刻痕。

刻刀在石头上走过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先是抵抗,然后顺从,最后融为一体。

好的砚台不是刻出来的,是请出来的,你要听石头说话,它想成为什么,你就帮它成为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王守拙摸出来,是老式按键机,屏幕小得可怜。来电显示是明远。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按了挂断。儿子上周回来过,说了两个小时。互联网,数字经济,

文化IP,老年社区……一大堆新词儿,像石子一样砸过来。最后的意思很明白:店该关了,

人该搬了,时代变了。时代是变了。王守拙想。可有些东西不该变。他擦完七方砚台时,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斜斜地照进店里,落在靠墙的那排博古架上。

架子上摆着这些年做的砚台,有卖出去的,有没卖出去的,都用小标签写着名字和年份。

最下面一层最满,那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作品,那时候还有人懂这个。门口传来脚步声,

很轻,带着犹豫。王守拙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晨光里。二十多岁,背着帆布包,

头发扎成马尾,眼睛很大,正盯着他手里的砚台看。“请问……”姑娘开口,声音清亮,

“这里是卖砚台的吗?”王守拙点点头,把云水禅心放回盒子:“自己看吧,架上都有标价。

”姑娘没有去看架子,反而走近两步,目光落在那方端溪老坑石上:“这个……能看看吗?

”王守拙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砚台递了过去:“小心点,石砚很脆。

”姑娘接砚台的手法让他有些意外——双手捧接,左手托底,右手扶边,

这是懂行的人才会的。她细细看着那枚石眼,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砚堂,

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真好,”她喃喃道,“像是活着的石头。

”王守拙心头一动。“爷爷,您这里……”姑娘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还收徒弟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圈圈王守拙以为早已平复的涟漪。

他看着姑娘年轻的脸庞,又看看手里这方师父传下来的砚台,

最后目光落在街对面那张崭新的拆迁公告上。晨风吹过,公告的一角翘了起来,

“哗啦”作响,像在催促着什么。“不收。”王守拙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早就不收了。

”姑娘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她礼貌地道了谢,放下砚台,转身走了。

帆布包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响着,渐渐消失在老街的尽头。王守拙重新坐回矮凳上,

把七方砚台一方一方擦第二遍。鹿皮绒布摩擦石头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食叶,

像细雨落瓦,像这条老街还在沉睡时的呼吸。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短信。明远发的:“爸,

拆迁办的人下周来谈,我周末回去。这次咱们好好说,行吗?”王守拙没有回。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擦砚台。擦得很用力,

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石头上擦掉似的。第二章:最后的老街晨雾散尽时,

老街完全醒了过来。王守拙把擦好的砚台一方方放回紫檀木盒子,锁好,捧回里间。

里间其实不算房间,只是店铺后半部分用布帘隔出来的空间,

摆着工作台、工具架和一张窄床。工具架上,刻刀按大小排列,

从宽刃的平口刀到细如针尖的锥刀,一共三十六把,每把都用油布仔细包裹。

工作台上散落着石粉,中间摆着一方未完工的砚台,粗坯已经打好,隐约能看出荷叶的轮廓。

他坐到工作台前,拿起粗胚刀,却又放下。手指在石头上摩挲,

感受着石料的温度和纹理——这是块洮河石,质地细腻,应该能雕出荷叶上的露珠。

可他今天静不下心。外面的声音透过布帘传进来:隔壁裁缝铺刘婶开门的吱呀声,

对面奶茶店卷闸门拉起时的轰隆声,还有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说话声。都是来看公告的。

“真拆啊?”“说是下个月就动工。”“补偿款怎么算?”“按面积,一平米三万。

”“才三万?这地段……”王守拙闭上眼。三万,一平米。他这铺子连后面住的地方,

加起来四十平米,就是一百二十万。儿子明远说的,拿这笔钱,可以在新区买个两居室,

剩下的存银行,每个月利息够老两口生活。账是这么算的。可账算不了别的。

他掀开布帘走出来。店铺门口已经聚了几个人,都是老街坊。开杂货铺的老周,

修钟表的老郑,还有已经关了门的理发店老吴——他上个月刚把铺子盘出去,

说是儿子在深圳买房需要首付。“王师傅,”老周先开口,递过来一根烟,“看了吧?

”王守拙没接烟,点点头。“您咋打算?”“没打算。”“不能没打算啊,

”老郑推了推老花镜,“下个月就来量房子了。我那钟表铺,一屋子的零件工具,

搬都没处搬……”“搬?”老吴苦笑,“往哪儿搬?新区那边租金多少你们知道吗?

一个月五千起。咱们这生意,挣不回来。”众人沉默。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这条老街叫文墨巷,据说清代出过两个进士,街上原先多是文房四宝、古籍字画店。

王守拙的师父石痴老人选址在此,就是看中这股文气。如今文气散了,

只剩下即将被拆的暮气。“王师傅,”一个穿着白衬衫、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挤进人群,

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我是拆迁办的,姓赵。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谈谈?

”王守拙看了他一眼:“谈什么?”“补偿方案啊,”小赵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夹,

“我们有好几种方案,货币补偿,产权置换,或者……”“不卖。

”小赵的笑容僵了一下:“王师傅,这个项目是市里重点工程,整个片区统一规划。

您看这条街,基础设施老化,存在安全隐患,改造是为了大家好……”“我这儿没隐患。

”王守拙转身要回店里。“王师傅!”小赵提高音量,“您要是不配合,

到时候可就走司法程序了。***,补偿款还要打折扣,何苦呢?”王守拙停住脚步,

没回头:“随你。”他掀开布帘,回到里间。外面的议论声还能听见,嗡嗡的,

像夏天恼人的蚊虫。他在工作台前坐下,拿起那块洮河石,这次握紧了刻刀。

刀刃接触石面的瞬间,世界安静了。只有刀与石的对话,只有他呼吸的节奏。

粗坯刀削去大块多余的石料,中号刀勾勒出荷叶的脉络,细刀雕出叶边的卷曲。

石粉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扬起细小的尘埃。他雕得很专注,

以至于没听见外面的声音什么时候散的,也没听见有人走进店里。直到那声“爸”响起。

王守拙的手一抖,细刀在荷叶边缘划出一道不该有的浅痕。他抬起头,

看见王明远站在布帘边,西装革履,提着个黑色行李箱。“你怎么来了?”王守拙放下刻刀,

用布盖住未完工的砚台——他有个习惯,作品完成前不给任何人看。“今天周五,

我请了半天假。”王明远把行李箱放在墙边,环视四周。

他的目光扫过博古架、工具架、工作台,最后落在父亲身上,眉头微微皱起,

“外面那些人是拆迁办的?”“嗯。”“谈了吗?”“没什么好谈的。”王明远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很深,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那是客人用的凳子,

他不坐父亲的工作凳,那是师父传下的规矩。“爸,咱们好好谈谈。”他说,声音尽量放柔,

“我知道您舍不得这店,但时代变了。您看看这条街,还有几家店在开门?

老周杂货铺一天能有十个客人吗?老郑的钟表铺,现在谁还修机械表?

还有咱们这砚台……”他顿了顿,指了指博古架:“上个月卖了几方?”王守拙不说话,

用鹿皮绒布擦拭刻刀。“一方都没卖出去,对吧?”王明远继续说,“不是您手艺不好,

是没人需要了。现在写字都用电脑,办公都用打印机,谁还用毛笔?谁还研墨?”“有人用。

”王守拙终于开口,声音很干。“是,书法家,收藏家,但那才几个人?能养活一家店吗?

”王明远身体前倾,“爸,您六十二了,妈也快六十了。该享福了。新区那边环境好,

有公园,有医院,附近还有老年大学。您不是喜欢下棋吗?

那边好多老头天天在亭子里下棋……”“我不下棋。”王守拙打断他。“那您喜欢什么?

”王明远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烦,“就天天在这屋里雕石头?雕给谁看?”这话说重了。

说完王明远就后悔了,但他没道歉,只是别过脸。里间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传来的、遥远的车流声。良久,王守拙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

从最上面一层取下一个木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素砚,没有任何雕饰,但石质温润,

墨池深邃。“这是***给我的,”他说,手指摩挲着砚台边缘,“我十六岁拜师,

第一年不让碰刻刀,就磨石头。磨了三百六十五天,磨废的石料堆成小山。最后一天,

师父给了我这方砚,说:“守拙,手艺活,守得住拙,才能成器。

”他把砚台递向儿子:“你摸摸。”王明远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石头是凉的,但握久了,

又能感觉到一丝暖意,像是活物。“砚台不是摆件,”王守拙说,“它是用的。研墨的时候,

墨在石头上走,人在墨里走。一方好砚,能记住每个用它的人。”“爸……”“你小时候,

我教过你研墨。”王守拙的眼神飘远了,“记得吗?水要滴在砚堂正中,墨锭要垂直,

力道要匀。你说手腕酸,不想学了。”王明远记得。他那时八岁,学校有书法课,

父亲想教他真本事。可他嫌麻烦,嫌脏,嫌慢。同学们都用墨汁,倒出来就能写,

只有他得磨半天。后来他干脆把砚台藏起来,说丢了。父亲没骂他,只是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他现在还记得。“我不是要你学这个,”王明远把砚台放回盒子,

“我是想让您和妈过得好点。您这手艺,是宝贵,但……但它不能当饭吃啊。

”“我吃了一辈子。”王守拙说。对话又陷入僵局。这时,布帘被掀开,

林秀珍探进头来:“明远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买菜……”“妈,

”王明远站起身,换上笑容,“不用麻烦,我带了熟食。”“那怎么行,你难得回来。

”林秀珍走进来,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眼神里写着担忧。她在两人之间生活了三十多年,

太熟悉这种气氛了。“老周说拆迁办的人来了?”“来了,走了。”王守拙简短地说。

“谈得怎么样?”“没谈。”林秀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她转向儿子:“明远,今晚住下吧?房间我收拾好了。”“嗯,住一晚,明天下午走。

”王明远说。“那你们聊,我去做饭。”林秀珍转身出去,脚步声刻意放得很重,

像是要打破什么。里间又只剩下父子二人。王守拙坐回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刻刀。

王明远站在那儿,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看着那些泛着冷光的刻刀,看着满屋的石头和灰尘。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照在工作台上那方未完工的砚台上。荷叶的轮廓在光里清晰起来,

那道划痕也变得明显。“爸,”王明远最后说,“拆迁办下周三还会来。到时候,

我请假回来,咱们一起谈,行吗?”王守拙没回答,只是刻刀在石头上走得更深了些。

王明远等了几秒,转身出去了。布帘落下,隔开了父子,也隔开了两个世界。

王守拙停下刻刀,看着那道划痕。在荷叶的边缘,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他知道它在那里。

就像他和儿子之间,有些东西划伤了,也许能修补,但痕迹永远在。他拿起细砂纸,

开始打磨。很轻,很慢,一点一点地,试图把那道痕融进叶脉的纹理里。而窗外,

老街在午后的阳光里沉默着,等待它注定的命运。第三章:砚台上的时光晚饭吃得安静。

林秀珍做了四菜一汤: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西红柿鸡蛋,还有紫菜蛋花汤。

都是儿子爱吃的。她不停地给明远夹菜,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够了妈,我自己来。

”王明远说,但语气是软的。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卸下那层职业化的外壳。

王守拙吃得很少,一碗米饭,夹了几筷子青菜。他吃饭时腰板挺得笔直,咀嚼得很慢,

这是师父教的规矩——匠人连吃饭都要有匠气。“明远,”林秀珍试探着开口,“你上次说,

新区那个楼盘……”“我看好了,三居室,朝南,带个大阳台。”王明远放下筷子,

“爸要是喜欢养花,可以在阳台上摆几盆。小区环境也好,离医院就两站路。

”王守拙没接话,夹了块西红柿,仔仔细细地挑出里面的籽。“爸,”王明远转向父亲,

“您去看一眼,就一眼。不喜欢咱们再说。”“不去。”两个字,斩钉截铁。

“您都没看怎么知道不喜欢?”“看了也不喜欢。”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什么。

林秀珍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摇摇头。“明远啊,”她转移话题,“工作怎么样?忙不忙?

”“还行,最近在做一个新项目,智慧社区。”王明远重新拿起筷子,“就是给老小区改造,

加装智能设备,人脸识别门禁啊,智能水电表啊什么的。”“那挺好,”林秀珍说,

“你爸那店要是能装个智能的……”“孩儿他妈,”王守拙打断她,“我吃饱了。

”他放下碗筷,碗里还剩半碗饭。起身,推开椅子,走进里间。布帘在他身后晃动,

隔绝了餐桌上的灯光和温度。林秀珍叹了口气:“你爸就这脾气。”“我知道。

”王明远也放下筷子,“但他不能总这样。时代在变,人要跟着变。”“他变不了,

”林秀珍轻声说,“他那手艺,是刻在骨头里的。”饭后,王明远帮母亲洗碗。厨房很小,

两个人转身都嫌挤。水龙头哗哗地流,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妈,”王明远突然问,

“您想搬吗?”林秀珍擦碗的手顿了顿:“我?我哪儿都行。

就是你爸……”“我不是问您适应不适应,是问您想不想。”王明远关掉水龙头,

转过身看着母亲,“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真要搬,舍得吗?”林秀珍沉默了。

她擦完最后一个碗,把它放进碗柜,整整齐齐地码好。然后才说:“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房子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厕所还是公用的。你爸腰不好,爬那个陡楼梯,我看着都心疼。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我也知道,你爸舍不得的不是这房子,是他那些石头。

”“石头能搬走。”“搬不走。”林秀珍摇头,“有些东西,挪了地方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你爸常说,做砚台要懂石性。石头在哪儿长,就带了哪里的气。他这些石头,

在这屋里放了三四十年,早就和这屋子长在一起了。”王明远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

突然意识到她真的老了。背有些驼了,眼角皱纹深得像刀刻。她这辈子,

跟着父亲守着这家店,守着这些不会说话的石头,从来没抱怨过。“妈,”他说,“对不起。

”“傻孩子,道什么歉。”林秀珍笑了,拍拍他的手,“你是为我们好,我知道。

你爸也知道,他就是……就是拧巴。”洗好碗,王明远回到堂屋。父亲不在里间,

布帘敞开着。他走进去,看见工作台上那方未完工的砚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相框。

他拿起相框。黑白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是两个男人,年轻的站着,年老的坐着。

站着的年轻人是父亲,那时可能二十出头,瘦,但眼神很亮。

坐着的老人应该是师公石痴老人,清瘦,留着一把山羊胡,手里握着一方砚台。

照片背景就是这间屋子,能看出博古架的雏形,工具架上也摆满了刻刀。

只是那时墙上还贴着毛**,角落里有台老式收音机。王明远记得这张照片。小时候,

父亲偶尔会拿出来看,但从不让他碰。有一次他偷偷拿来玩,被父亲发现,

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巴掌不重,但眼神里的严厉他至今记得。“那是你师公。

”王守拙的声音突然响起。王明远转过身,看见父亲站在布帘边,

手里拿着那方未完工的荷叶砚,砚台上那道划痕已经被磨得几乎看不见了。“他教我手艺,

也教我做人。”王守拙走进来,从儿子手里接过相框,用袖子擦了擦玻璃面,“他说,

匠人要有三气:静气、硬气、骨气。静气是坐得住,硬气是手艺硬,骨气是腰杆直。

”他把相框放回工作台:“我这辈子,前两样勉强做到了,最后一样……差点意思。

”“爸……”“你师公走的时候,”王守拙打断他,目光还停留在照片上,“把这店交给我,

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守拙斋的招牌不能倒。’另一句是:手艺要传下去。

”他转向儿子,眼神复杂:“第一句,我守了四十年。第二句……我没做到。

”王明远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

父亲的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固执,而是深深的、沉重的疲惫。

“你不想学,我不怪你。”王守拙说,“这手艺苦,没前途,我看得明白。

但你师公交代的事,我没做到,这是我欠他的。”“爸,

这不是欠不欠的问题……”“就是欠。”王守拙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我这条命,

这身本事,都是你师公给的。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守拙啊,咱们这行快到头了,

但能守一天是一天。石头会说话,咱们得有人听着。”他拿起那方荷叶砚,对着灯光看。

砚台在光下透出温润的青色,荷叶的脉络清晰可见,露珠的位置留着一小块天然的石眼,

像是真的水珠。“你看这石头,”他说,“它在地下埋了几亿年,等着有人把它挖出来,

把它变成该有的样子。我雕它,不是我在创作,是它在告诉我它想成为什么。我的手,

只是帮它完成。”王明远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父亲从未对他说过。小时候他不耐烦听,

长大后没机会听。现在听了,却觉得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压在心口。“您是说,

”他斟酌着词句,“这些砚台……是有生命的?”“万物都有生命。”王守拙放下砚台,

“石头有,木头有,咱们这老房子也有。你听——”他竖起手指。夜很静,

能听到房子细微的声响:木头因温度变化发出的“咔”声,老鼠在阁楼跑过的窸窣声,

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猫叫。“这房子在呼吸。”王守拙说,

“它记得住所有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你师公咳嗽的声音,你小时候哭的声音,

你妈叫我吃饭的声音……都在这木头里存着。拆了,就没了。

”王明远突然理解了父亲在坚持什么。那不是固执,不是怀旧,

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对时间的敬畏,对记忆的守护,

对那些沉默的、被遗忘的事物的责任。但他同时也知道,这种坚持在现实面前有多脆弱。

“爸,”他艰难地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房子老了,总要塌的。记忆……可以带走。

”“带不走。”王守拙摇头,“记忆和地点是长在一起的。

就像这方砚台——”他指向工作台上的一方老砚,那是师公的作品,雕的是山居图。

山峦叠嶂,小屋隐于林间,砚池设计成山间溪流的形状。“你师公雕这方砚的时候,

正在看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他把自己读诗时的心境,雕进了石头里。

现在他走了,可这方砚还在,他那一刻的感受,就被封存在这里。换了地方,换了主人,

这层意思就断了。”王守拙看着儿子,眼神清澈:“明远,我不是在守一家店,

我是在守一段还没讲完的故事。”窗外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悠长,苍凉。夜更深了。

王明远看着父亲,看着这间堆满石头和工具的屋子,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他突然觉得,

自己这三十多年,其实从未真正理解过父亲。

他理解的是一个符号——一个守旧的、固执的、被时代抛弃的手艺人。

但他不理解的是那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在石头里倾注了一生情感和记忆的人。“爸,

”他最终说,“下周三,我请假回来。拆迁办的人来,咱们一起谈。但答应我,您也听我说,

行吗?”王守拙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明远以为他又会拒绝。但最后,父亲点了点头。“好,

”他说,“我听。”只是一个简单的点头,一句简单的话。但在王明远听来,

这已经是巨大的让步。父亲开始愿意听了,这就够了。“那您早点休息。”他说。

王守拙点点头,重新拿起刻刀,在砚台上轻轻雕琢。王明远退出里间,布帘在他身后落下。

回到堂屋,母亲已经收拾好了沙发床——他每次回来都睡这里。被子晒过了,有阳光的味道。

“跟你爸聊了?”林秀珍轻声问。“嗯。”“聊开了?”“算吧。”王明远躺下,

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妈,爸他……一直这么孤独吗?”林秀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笑里有苦味:“匠人都孤独。你师公孤独,你爸也孤独。跟石头说话的人,最后都像石头。

”她给儿子掖了掖被角:“睡吧。明天给你包饺子,三鲜馅的。”灯灭了。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王明远睡不着。他睁着眼,

听着里间隐约传来的、刻刀与石头摩擦的声音。沙沙的,细细的,像是有人在夜里低语,

诉说着那些无人听见的故事。第四章:儿子的建议周六的早晨,老街比平时热闹些。

王守拙还是寅时起床,还是卸门板,还是擦那七方砚台。但今天,他没把砚台放回里间,

而是摆在堂屋的方桌上。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砚台上的石眼泛着温润的光。

林秀珍在厨房剁馅,咚咚咚的声音很有节奏。她在准备包饺子,

这是家里的传统——儿子回来,总要吃顿饺子,团团圆圆。王明远起床时已经八点了。

他睡不惯沙发床,腰有点酸。走到堂屋,看见父亲正在泡茶,用的是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

“爸,早。”“嗯。”王守拙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杯子,“茶自己倒。”王明远倒了杯茶,

是茉莉花茶,很香。他坐在父亲对面,看着桌上那些砚台。七方,形态各异,

但都透着一股沉静的气质。“这些……都是您做的?”“前三方是你师公的,后四方是我的。

”王守拙喝了口茶,“你师公的不能卖,我的可以,但没卖。”“为什么?”王守拙没回答,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砚台。阳光在石面上移动,纹理变化着,像是活了过来。“爸,

”王明远放下茶杯,“我想了一晚上。关于这店,关于拆迁,我有个想法。”王守拙抬起眼。

“您看这样行不行,”王明远身体前倾,“咱们接受拆迁补偿,但不是拿钱走人。

我去跟开发商谈,要一间临街的铺面,小点没关系,只要还在老地方。新小区会有商业街,

咱们可以在那儿开个守拙斋分号。”王守拙的眉头皱了起来。“您听我说完,

”王明远加快语速,“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新地方没老地方的味儿。

但我们可以把老东西搬过去啊!这门板,这博古架,这工作台,都搬过去。还有这些砚台,

这些工具。地方是新的,但东西是老的,人也还是您。”他越说越兴奋:“而且新小区人多,

流量大。咱们不光卖砚台,还可以做体验。您收几个学生,教他们简单的雕刻,收点学费。

妈可以做点茶点,弄成那种传统文化体验馆。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个,拍照打卡,

发朋友圈……”“够了。”王守拙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很冷。王明远愣住了:“爸,

我这想法……”“这是生意,不是手艺。”王守拙放下搪瓷缸,缸底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

“你师公传下来的是手艺,不是生意。”“可是爸,手艺也需要人看啊!您在这儿,没人来,

手艺再好有什么用?搬去新地方,至少有人能看到,

能知道还有这门手艺存在……”“看到了又怎样?”王守拙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

抚摸着那些砚台,“来拍个照,发个朋友圈,说今天体验了传统文化。然后呢?他们懂吗?

他们知道一方砚要选料、开坯、设计、雕刻、打磨,要花多少工夫吗?他们知道石头的性子,

知道刀怎么走,知道墨怎么研吗?”他转过身,眼神锐利:“你刚才说教他们简单的雕刻。

什么叫简单的雕刻?在石头上划几道痕?那不是雕刻,那是糟蹋石头。

”王明远也站起来:“那您说怎么办?就这么守着,守到最后一天,然后店拆了,

东西搬进仓库,手艺跟着您进棺材?”这话太直,太伤人。说出口王明远就后悔了,

但他没收回。他觉得该有人把现实撕开给父亲看。王守拙的脸色白了白。他没发火,

只是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腰板还是挺直的,但肩膀垮下去一点。“饺子好了。

”林秀珍端着托盘出来,脸上挂着笑,但眼睛里有担忧。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三盘饺子,

一小碟醋,一小碟蒜泥。热气腾腾的,香味弥漫开来。三个人坐下,默默地吃。饺子很好吃,

皮薄馅大,但气氛凝重得像铅块。吃了几个,王守拙放下筷子:“你的想法,我明白了。

但不行。”“为什么不行?”王明远也放下筷子,“爸,您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

这条街要拆了,您要么搬,要么什么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爸!”“明远,

”林秀珍轻声说,“好好说话。”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好,好。那您说,您的想法是什么?

就这么耗着?跟拆迁办耗,跟开发商耗,耗到最后***,一分钱都拿不到?

”“我没想耗。”王守拙说,“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准备什么?”“准备好说再见。

”王守拙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跟这房子说再见,跟这些石头说再见,

跟我这一辈子说再见。”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厨房水龙头滴水的嘀嗒声,一声,一声,

像是钟在走。林秀珍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饺子。王明远看着父亲。这一刻,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不是在固执,而是在悲伤。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就像一个老人,看着自己养了一辈子的树要被砍掉,他站在树前,能做的只是多看几眼,

多摸几下。“爸,”他的语气软下来,“我不是逼您。我是……我是怕您吃亏。”“吃亏?

”王守拙笑了,笑里有苦味,“我这辈子,吃的亏还少吗?手艺没人学了,店没人来了,

连儿子都觉得我冥顽不灵。可我还是守着,为什么?”他看着儿子:“因为有些东西,

比吃亏重要。”“比如?”“比如承诺。”王守拙说,“我答应过你师公,招牌不能倒。

只要我还活着,这招牌就得挂着。”“可店都没了,招牌挂哪儿?”“挂心里。

”对话又卡住了。王明远觉得,他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墙,他在这边喊,父亲在那边听,

但听到的是另一个意思。吃完饺子,林秀珍收拾碗筷。王明远帮忙,但心思不在这。他在想,

还能怎么办。手机响了,是同事打来的,问项目的事。王明远走到门口接电话,阳光刺眼。

他看见街对面的奶茶店门口排着队,都是年轻人,捧着五颜六色的杯子,说笑着。

而守拙斋门口,空无一人。挂掉电话,他转身回屋。父亲又坐在工作台前了,拿着刻刀,

但没动,只是看着那方荷叶砚。“爸,”王明远走过去,“下周三,拆迁办的人来。

咱们一起谈。但您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保不住这店,

您得让我帮您安排后面的生活。”王明远说,“不是搬到新区跟我住,是找个适合您的地方。

我知道郊区有个老手艺人工坊,环境不错,都是老匠人,您可以去那儿……”“养老院?

”王守拙抬起眼。“不是养老院,是……”“就是养老院。”王守拙打断他,“手艺人工坊,

好听的名头罢了。一群老家伙聚在一起,等死。”“爸!”“明远,”王守拙放下刻刀,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的事,我自己处理。”“您怎么处理?您六十二了,

妈也快六十了,你们俩住哪儿?吃什么?靠什么生活?”“我有手。”王守拙举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匠人的手,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石粉,“还能雕石头,

还能做砚台。做得慢点,但能做。”“可卖给谁?”“总会有人要。”王守拙说,

“天下这么大,总还有人懂得一方好砚的价值。”王明远想反驳,但看着父亲那双眼睛,

他忍住了。那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不是希望,不是自信,

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仰。信仰什么?信仰手艺?信仰石头?

还是信仰一种早就过时的生活方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无法说服父亲,

就像父亲无法说服他。“那我下午回去了。”王明远说,“公司有事。下周三我再回来。

”“嗯。”“妈那边……”“我会跟她说。”王明远点点头,去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几件衣服。他把行李箱拉出来,站在堂屋中间,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爸,”他最后说,“保重身体。”“你也是。”林秀珍从厨房出来,

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给你带了点饺子,冻好了,回去放冰箱。还有一瓶酱菜,

你小时候爱吃的。”“谢谢妈。”“路上小心。到了发个消息。”“嗯。

”王明远拖着行李箱走出守拙斋。阳光很暖,老街很静。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门口,

身影在逆光里有些模糊,但腰板挺得很直。那身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他转身走了,

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头。父亲还站在那里,看着街,也看着他。

那一刻,王明远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父亲守的也许不是这家店,不是这些石头,

而是在守一种正在消失的、笨拙的、但无比珍贵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

下周三,他必须回来。不是为了说服父亲,而是为了站在父亲身边。哪怕只是站着。

第五章:意外的访客周一清晨,雾气比往常更重。王守拙照例开门,照例擦砚台。但今天,

他没把砚台放回盒子,而是留了一方在桌上。那是他十年前做的,

雕的是寒江独钓图——砚面是江面,砚边是山石,砚池设计成渔翁的小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留下这方砚。只是觉得,它该见见今天的雾。雾气从门口漫进来,

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苔的味道。老街在雾里变得朦胧,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

拆迁公告还贴在街口,白纸黑字在雾里时隐时现,像是不祥的谶语。王守拙泡了杯茶,

坐在门口那把矮凳上。茶是陈年的普洱,师公留下的,喝一口,醇厚里带着苦,

苦后又有回甘。就像这日子。他想起明远的话:体验馆,拍照打卡,传统文化。

年轻人都喜欢快的,新的,亮的。他们用手机拍照,一秒钟就能把影像传到千里之外。

他们不懂,有些东西需要慢,需要旧,需要暗。就像这方砚,得在昏暗的光线下,

才能看清石头里那些细微的纹理——那是时间的痕迹,是石头在地下几亿年的记忆。

“请问……”一个声音从雾里传来,很轻,带着试探。王守拙抬起头,

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雾里。二十多岁,背着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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