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工棚区就已苏醒。金属的碰撞声、工友粗声大气的招呼声、以及远处搅拌机的轰鸣，交织成工地特有的晨曲。
张大山窸窸窣窣地起床，尽量放轻动作，却还是惊醒了浅眠的王龙。孩子猛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娃，吵醒你了？天还早，再睡会儿。”张大山压低声音说，脸上带着歉意的笑。王龙摇摇头，一骨碌爬起身，也开始默默穿衣服。他的动作甚至比张大山还快，穿好后，就看着张大山，像是在等待指令。
李秀英也起来了，煤炉子重新生起，工棚里很快弥漫开米粥的香气。简单的早饭——稀饭、咸菜、还有昨晚特意留下的一个馒头加热了给王龙。“娃，白天俺去前面工地上工，你婶在后面工棚这边做饭，你就待在这儿，别乱跑，工地危险，知道不？”张大山一边呼噜噜喝粥，一边叮嘱。王龙认真点头：“知道，叔。”
吃完饭，张大山扛着工具走了，背影融入晨光中那些影影绰绰走向工地的人流里。李秀英开始准备几十号工人的午饭，巨大的菜盆和米袋被她拖出来。王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在那堆青菜旁边，伸出小手，学着李秀英的样子，开始一根一根地摘掉发黄的菜叶，把好的菜放到另一个盆里。
“哎呦，娃，不用你，别把手弄脏了，去玩吧。”李秀英忙说。王龙抬起头，眼神很坚定：“婶子，我会。我能帮忙。”他的动作一开始有些慢，但很快变得熟练起来。摘完菜，他又看着李秀英费劲地提水，立刻跑过去，用两只小手一起帮她抬水桶。水波荡漾，打湿了他的袖口和前襟，他却毫不在意。
李秀英看着这个闷不吭声却眼里有活的孩子，心里又软又涩，最终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没再阻止，任由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点参与进这个新家的劳作里。
快到晌午，工友们三三两两地来打饭。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跟在李秀英身边帮忙的陌生小男孩。“哟，大山家的，这谁啊？好俊俏的小后生！”一个满身灰泥的汉子笑着问。李秀英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藏不住的喜悦：“俺…俺家的娃。”“啥？大山啥时候有这么个大儿子了？俺们咋不知道？”“就…就刚接回来的。”李秀英含糊地解释，脸上却笑开了花。
王龙并不怕生，有人给他递空盆子，他就接住；有人对他笑，他就微微抿嘴点头回应。他沉默着，但眼里有活，看到地上掉了菜叶，会默默扫起来；看到水洒了，会拿抹布擦干。
“嘿，真懂事啊！还帮你娘干活呢！”“瞧这小手麻利的，比俺家那就知道疯跑的皮猴子强多了！”“大山好福气啊！白捡这么大一好儿子！”
工友们粗犷的夸奖声此起彼伏。张大山正好也下工过来，听到大家的议论，看着安静守在妻子身边的王龙，黑红的脸膛上绽放出骄傲又满足的笑容，一整日劳作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他走过去，用那只沾着水泥灰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揉了揉王龙的头发。王龙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仰头接受了这份笨拙的亲近。
白天在忙碌和陌生人的善意中度过，似乎冲淡了些许愁绪。
然而，当夜幕再次降临，工地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重归寂静，白日里被压抑的思念便如野草般疯长。
张大山累得沾枕头就睡着，鼾声很快响起。李秀英在灯下缝补着王龙白天磨破的袖口，缝了几针，也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最终吹熄了煤油灯睡下了。
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王龙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睁着眼睛。工棚隔音很差，能听到隔壁工友的梦话，远处野狗的吠叫，还有风穿过建材缝隙的呜咽声。
这些声音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的声音。是娘亲温柔的哼唱声……是爹爹扛着他“骑大马”时爽朗的笑声……是弟弟王虎奶声奶气叫“哥哥”的声音……是师父玄明真人低沉诵念“福生无量天尊”的声音，是那夜暴雨雷鸣、山崩地裂的恐怖声响，是师父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叮嘱……
他的眼前闪过娘亲温暖的笑容，爹爹宽厚的肩膀，弟弟依赖地抓着他衣角的小手，师父那布满皱纹却总带着慈爱的脸，还有最后那一刻，师父嘴角刺目的鲜血和弟弟被抱走时哭喊挣扎的模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又酸又痛，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爹娘，想得厉害。他想那个虽然破旧但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家。他想弟弟，不知道虎子在新家有没有哭？有没有吃饱？那个叫李刚的叔叔，真的会对他好吗？他也想师父，那个一路用生命护着他们、最后时刻还念着“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可怜老人。他去了哪里？道祖会接纳他吗？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比昨夜更加凶猛。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抽泣声，生怕惊扰了旁边熟睡的、给予他温饱的养父母。他觉得自己不该哭，叔和婶子对他这么好，他应该知足。可是，思念和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
他悄悄地把被子拉上去，盖过头顶，整个人蜷缩成一个紧紧的球，躲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被子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和声音，却让内心的呜咽更加清晰。瘦小的肩膀在厚厚的棉被下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无声的痛哭几乎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精疲力竭，眼泪几乎流干，他才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大口呼***冰冷的空气。脸上早已一片冰湿。
他翻了个身，小手又一次下意识地摸到胸口那本硬硬的《万气诀》。书的冰凉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月光透过工棚窗户的破缝，洒落进来一小片清冷的光辉。
王龙望着那缕月光，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爹，娘，师父，龙儿想你们……虎子，哥哥想你……你们别担心，叔和婶子是好人，我会好好的……我会记住话，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念着念着，极度的疲惫和情感透支终于将他拖入睡眠。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月光下像一颗细小的星星，照亮了这个八岁孩子梦中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和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小说《万气诀》 万气诀第3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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