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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酸枣 花铅笔

1

秋深了,酸枣红了。

村里的大人在东沟坡里开始收割谷子。隔沟对岸的山坡上,石马岭村的人也在地里收获着秋庄稼。我们娃娃没事,在涝池岸边摔“狗狗猫”。就是在涝池里挖一块青泥,把它捏成碗盆的样子,高高举起来向地上摔,看谁摔的声音响,看谁的“狗狗猫”爆破出的窟窿大。

我正在揉青泥,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就对身边的二狗说:“我大(父亲)说,学校在窑背上边,不叫我再耍了,叫我去念书呢。”

二狗的深窝窝眼一闪说:“我也要念书。”

大怪高兴地说:“我妈到店头镇给我把“红五角星”书包都买回来了。”

大牛问黑娃:“黑娃,你念书去不?”

黑娃说:“我妈给我把书包都缝好了。”

大家做好“狗狗猫”,先后向地上摔。我把“狗狗猫”摔在地上却问黑娃:“去年收酸枣的白头发老汉今年还来不来?”

黑娃说:“我咋知道,你还想打酸枣?”

我就是想打酸枣,但没有告诉黑娃,今年为啥要打红酸枣。去年,我妈拿我卖酸枣的钱,在货郎担跟前买了几包针和几轱辘线,还在店头镇扯了几尺鞋面布。这样想着,我眯眼一笑说:“去年白头发老汉来咱村,生产队都种麦了。”

大牛说:“去年咱卖酸枣的时候,天都冷得很,早上起来我都穿薄棉褂褂。”

我又问二狗:“白头发老汉今年还来不来?”

二狗和黑娃说的话一样:“我咋知道呢。”

大怪碎鼻子一耸说:“他要是不来,咱打下酸枣卖给谁?店头镇收购站去年就没收酸枣。”

黑娃却说:“白头发老汉收那么多酸枣干啥?”

我自信地说:“酸枣是药,能治睡不着。”

大牛问我:“你咋知道?”

我说:“我大说的。”

二狗不相信我的话,说:“治睡不着能用那么多酸枣?”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2

二亩台台高高低低的沟岸边、层层田地的地坎上、以及窑背上边,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野酸枣树。它们繁密的枝条上,今年又挂满了密密麻麻红红火火的小酸枣。它们在阵阵的凉风中,在草木金黄的大地上,像燃烧的火焰,像红色摇曳的星雨。

太阳一出来,我们几个小伙伴提着小担笼,扛着长长的“捞钩”(1),说说笑笑沿着东沟岸边的小路向山沟里走去。走进山沟不远,一道长长的干土崖上,一丛丛野酸枣树让我们停下脚步,干土崖下正好有一条架子车路。我们放下担笼,一人选一丛野酸枣树,把带来的塑料或布单子铺在下边的荒草上,随后举起“捞钩”,用力在繁茂的枝丫上击打。红红火火的小酸枣,像雨点一样唰唰往下落,同时飘落的还有正在发黄变枯的叶子。等把酸枣树上的酸枣打完,我们把塑料或布单上的红酸枣倒进担笼,再把落进草丛里的酸枣捡拾一下。然后扛着捞钩,继续向山沟里走。

没有走几步,我突然想起前边半崖上石缝间、有几丛繁密的野酸枣树,就加快了脚步。我是怕别人走到我的前头去。

我小跑到山崖下,抬头一看,茂盛的枝丫上红酸枣多得密不透风。我暗怀欢喜,把一片布单子铺在荒草上,喜不自禁举起“捞钩”向酸枣树上打去。我打了两下,二狗在我身后大声喊:“酸枣树里有个鸟窝!”

我停下来仔细一看,稠密的枝丫里,果然有一个金黄的像小碗一样的鸟窝,它圆圆的很漂亮。

黑娃说:“是山雀窝。”

大牛说:“是山鸡窝。”

大怪说:“山鸡不会把窝垒在酸枣树上,就是山雀窝。”

我为难起来,再打就有可能把鸟窝打下来。

黑娃又声音嘎嘎地说:“鸟儿晚上还要回来呢。”

大牛说:“你把鸟窝打下来,鸟儿回来看不见窝,就再不回来了。”

大怪说:“家里的燕子窝就不敢戳,戳了燕子就给你家里不来了。”

大怪说的话我信。大人经常说,燕子到谁家里垒窝,说明谁家里好,如果给谁家里不去,说明燕子看不上谁的家。

无奈,我把打下的那点酸枣倒进担笼,扛起“捞钩”走开了。

转过一个弯,来到一个土崖边。土崖底下是水冲出的又窄又深的土沟,崖畔边丛生着许多野酸枣树。我们放下担笼,站在崖岸上,用“捞钩”去钩折酸枣树枝。我们先把塑料或布片铺在地上,把钩折回来的酸枣枝在上边一摔,枝上的酸枣就落到了塑料和布上。就在我们一心一意攀折酸枣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喊声:“你们站在崖边边,不怕掉下去?”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是十三叔。

他因为个子矮,腿有病,走路一瘸一拐,干不动重活,生产队就叫他在山上放羊。秋深了,山上的草开始衰败,生产队就把羊群解散了,但“羝羊”(2)却是生产队的,还需要有人放,十三叔从早到晚就和“羝羊”待在山坡上。明年生产队再要成立羊群时,就看生产队的“羝羊”强壮不强壮,否则,人家就把自家的羊捎(放)到别的生产队羊群里去了。

我们看着十三叔,嘻嘻哈哈笑起来,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十三叔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就喊你大(父亲)呀。”

大人们在东沟坡里收获秋庄稼,因为有一道山梁挡着,他们看不见我们。

十三叔突然向山下边放开嗓子喊了起来:“六哥——你二狗站在崖边边钩酸枣呢——”

没有想到十三叔走路一瘸一拐,嗓门却这么大。他站在山坡上,那声音一定传的很远。他接住又喊:“八哥,你满满站在崖边边钩酸枣呢,我说不下。”

他喊的八哥,就是我大。

我首先害怕了,着急地说:“你不要喊了!”

十三叔说:“你们到西山背上去打酸枣,那里安全。”

我们都害怕挨父亲的骂,提起担笼,扛着“捞钩”,沿着羊肠小路向西山背那边走。在经过十三叔和“羝羊”身边时,十三叔又说:“沟沟坎坎上酸枣树那么多,非要站在崖边边,掉下去了咋办?”

我们看着十三叔嘻嘻地笑着,就不想走了,坐在发黄的草地上,一边望着不远处父辈人劳动的身影,一边看着“羝羊”吃草。“羝羊”头上长着又粗又壮的犄角,像两把大刀一样刺向天空。它嘴里嚼着发黄的草,两只暴突的大眼直勾勾盯着我们,把我们看了许久,又低下头吃草去了。

十三叔笑笑地在我担笼里抓起一把酸枣吃起来。我也吃着酸枣,想起了那首童谣,笑笑地对着山沟喊唱起来。我一打头,大牛他们也跟着喊唱起来——

高崖崖

低坎坎

酸枣树树长满咧

红皮皮

硬核核

又酸又甜香啵啵……

3

我和大牛他们,在西山背上、在村子周围的沟沟坎坎上打了多天酸枣,再远的地方就不想去了。接下来就轮到打自家窑背上的红酸枣。

我们二亩台台祖祖辈辈住的是土窑洞,高高的窑背上边,酸枣树长得蓬蓬勃勃,许多枝杆长得比老碗还要粗壮。站在院子里,抬头向窑背上看去,密不透风的枝条上红红火火的红酸枣铺天盖地,像瀑布一样挂在半空。难以相信,它们生长在落不住雨水的干窑背上,是怎样保持了顽强的生命力,一年又一年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我家有三孔窑洞,窑背又高又长,站在窑背上打酸枣需要万分谨慎,母亲就不让我去做。

父亲利用吃饭前的时间,扛着长长的竹竿上了窑背。他站在窑背边,举起竹竿一下又一下向酸枣树上打。每打一下,火红的酸枣就像暴雨一样往下落,一眨眼,院子里密密麻麻落了一层,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从窑背东边打到西边,又从西边打到东边。姐姐拿来扫帚,把父亲打下的酸枣,扫着和我之前打回来的酸枣一块晾晒在院子里。

接下来,我和母亲还有姐姐,一点一点捡拾着酸枣里的枯枝败叶,几天过去,枯枝败叶捡拾得干干净净,却不见收酸枣的白头发老汉来我们二亩台台。我就担心起来,他今年来不来?我和黑娃大牛他们,从早到晚无数次站在土街前的麦场里,向土沟对岸的大路上观望。

酸枣还没有卖,二亩台台小学就开学了,这叫我实在是很失望。

接着,大人们也开始大面积播种麦子,从早到晚田地里响着木耧的咣当声。我和黑娃他们虽然坐在窑洞(教室)里,却时时担心着,收酸枣的白头发老汉来了,我们不知道。到了星期天,还不见白头发老汉来,我对黑娃说:“咱到店头镇收购站去看,今年收酸枣不?”

二狗说;“去年不收,今年肯定还不收。”

大牛说:“咱去了到店头镇,白头发老汉来了咋办?”

我们面面相觑,只好继续等。

又过了几天,我们早上放学回家,刚走到涝池岸边,二狗突然指着土沟那边说:“快看,有人拉着架子车。”

“收酸枣的老汉。”我的声音都走了样。

我们都急忙往家里跑。我给父亲说,收酸枣的老汉来了,说完话又转身往出跑,来到家门前的麦场里。土沟对岸大路上已经看不见白头发老汉了。

好久,白头发老汉出现在涝池岸边,他一边走一边喊:“收酸枣——收酸枣了——”

老汉的呐喊声很宽厚、很悠长。他走到麦场边,把架子床停在歪脖子槐树底下。我们小孩欢天喜地围了上去,白头发老汉头上冒着汗笑笑地说:“你们老先人咋找得下这地方唻?”

我们小孩不知道他说这话的啥意思,都奇怪地看着他。

父亲和三伯他们都用木轱辘独轮车推着酸枣口袋来了。白头发老汉看着父亲和三伯又笑笑地说,“你们老先人咋找得下这地方唻?”

父亲笑道:“我们老先人打着灯笼找下的。”

白头发老汉笑道:“你们这山路,把我挣得‘沟渠子’水像河一样往下淌。”

我们娃娃听着仰起头哈哈大笑。白头发老汉看着我们小孩又说:“谁给我回去端一碗水,我喉咙眼里往外冒烟呢。”

我高兴地跑回家端来一碗开水,老汉吸溜吸溜喝了一点,把开水碗放在碌***上说:“今年的酸枣还是去年的价。”

接着,白头发老汉叫大人把口袋打开,一个一个往过看了一下,转身从架子车上拿出秤说:“谁帮我来抬秤。”

一转眼,我们的酸枣过了秤,都倒进老汉带来的口袋里。

老汉临走的时候,端起放在碌***上的水碗,一仰脖子喝光了。父亲又给我们说:“去,给你老汉叔把架子车送到窑背上边去。”

我和大牛他们,高高兴兴把架子车围了一圈,帮老伯叔推着架子车,走过土街,上了北坡里。等走过生产队的碾麦场,再往前全是下坡路,老汉叔拉着架子车轻轻松松地走了。

我望着老汉叔走远的背影,心里的喜悦像雨水一样往下落,情不自禁地带头喊唱了起来——

高崖崖

低坎坎

酸枣树树长满咧

打酸枣

换铅笔

我们娃娃去念书……

下午上完自习,孩子们在生产队麦场里玩耍,我、大怪、大牛、二狗和黑娃,口袋里装着母亲给我们卖酸枣的钱,连蹦带跳向山下边的大村子山西台村跑去。在商店里都买了一把带橡皮的花铅笔,买了十张白纸和十张“黄麻纸”(3),还有一个削铅笔的小刀。随后,一路高唱着“高崖崖、低坎坎、酸枣树树长满咧”的歌谣,回到了我们的二亩台台。

(1)“捞钩”:长长的木杆前,安装一个弯曲的铁钩,用来探取折断树枝。

(2)“羝羊”:公羊。

(3)“黄麻纸”:粗糙电影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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