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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柿 子

1

生产队把集体柿树园的柿子采摘完分给了各家各户,“自留树”(1)的柿子还在树上挂着,村里人就开始“暖”柿子了。

吃过早饭,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倒进家里半人高的水瓮里。水烧开的程度,是把手指放进水里,瞬间就要取出来,连续三次,这样的水温就恰到好处。接着,父亲把生柿子倒进老瓮里,倒的多少,是水面把柿子要淹住。然后用锅盖把水瓮盖住,再用褥子把水瓮包起来用绳子一捆。这样,等到明天傍晚,柿子就暖熟了,就可以装车上路了。

第二天太阳落山前,我们娃娃不约而同在麦场里见面了。二狗说,他大(父亲)要去照镇卖柿子。黑娃说,他大要去县城卖柿子。我高兴地对黑娃说,我大也说到县城卖柿子。大怪和大牛就有点失望,他家的柿子还暖在瓮里,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能装车上路。

黑娃高兴地对我说:“去县城要过泔河水库呢。”

大牛说:“不过。”

黑娃说:“你没去过县城,咋知道不过?”

大牛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不过。”

“过呢,过呢。”黑娃拉着我的手,站到麦场边朝山下边看。在黄土山地的下方,有一***蓝汪汪的水面,那就是泔河水库。

大牛、大怪和二狗回家去了,黑娃说:“咱回家看柿子装好了没有。”

我回到家,装满柿子的架子车已经放在院子里。我吃了一个柿子就蒸馍,母亲叫我到炕上睡一时。我还没有睡着,父亲就在院子喊我。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大哥、二哥帮父亲把架子车推到窑背上边的麦场里,转身就回去了。明天,他们还要下“自留树”上的柿子。三伯、六伯还有黑娃和二狗已经在麦场里等着。接下来是一二十里的下坡路,六伯在前边,三伯在中间,父亲跟在最后。他们好像商量过一样,都脱了棉袄,铺在车厢的柿子上,叫我们爬在车上。

天上虽然有月亮,但田野里仍黑乎乎的,风吹得很紧。我多亏听了母亲的话,穿着薄棉袄,一点感觉不到冷。我舒舒服服爬在架子车上,两边有口袋挡着,不怕掉下去。我默默望着天上的冷月,看着前边黑娃和二狗黑乎乎的身影,听着大人“扑嗒扑嗒”的走路声,还有绑在车尾下边废旧架子车带与地面沙沙的摩擦声,不久就犯迷糊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下坡路还没有走完。我喊前边的黑娃和二狗。黑娃说,他在看天上的月亮。二狗说,是我把他叫醒了。走到泔河十字,月光下,路边还停着几辆架子车,车上拉的同样是柿子,拉车的人坐在路边一座简易的土棚下休息。父亲、三伯和六伯把架子车停在路边,坐到水渠岸上去吃烟。大人们虽然不认识,却隔路搭起了话,相互问是哪个村的,准备去哪里卖柿子。我、黑娃和二狗下了车,好奇地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土棚子底下是一个茶炉。

先歇息的人起身拉着架子车向东走了,他们要把柿子拉到河东去,就是泾河的东边去。父亲、三伯和六伯坐在水渠岸上吃了两锅烟,也起身准备赶路。六伯在架子车厢外手拴了一条绳,二狗搭在肩上,拉着车和六伯从十字路口也向东走去,一转眼车和人就消失在夜色里。我和黑娃也开始帮大人拉车,一直向南走。

路从泔河水库旁边经过,水库被高高的土坝挡着。我和黑娃抓着荒草爬上了堤坝,月光下一***水面出现在我们眼前,幽暗的水面上闪耀着细碎的波光,哗哗的波浪声从土坝下边传了上来。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黑娃惊喜地说,这么多水,能顶咱村里几百个涝池。我问黑娃,水里咋来的浪花?黑娃说,是风吹过来的,水多了才有浪花。

父亲在堤坝下边喊,说看一下就下来。我和黑娃满足地坐在荒草上溜了下去。

天亮时,我们走到县城的北门坡底下。

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过。河水静静地泛着蓝光。河道的两边,长满了芦苇和荒草,不断有鸟儿的叫声传来,却看不见踪影。一条小木船停靠在小河边,被风吹得摇来摆去。我和黑娃站在桥头上东张西望,黑娃的“小辫子”(2)被河道里的风吹得像要飞起来。转眼,霞光就在遥远的东方升起,满河道耀眼的霞光。

2

进县城有一段很陡的坡路,父亲和三伯相互帮忙,一节一节轮换着把架子车拉到坡顶上。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三伯拉着架子车继续往南走去,父亲拉着架子车向东一拐,没有走多远,停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下对我说:“你不敢乱跑,我给咱卖柿子。”随之,父亲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吆喝起来:“卖柿子唻,一毛钱六个。”

我乖乖靠树站着,好奇地看着街上的风景。

窄窄的街道上,铺满了碎石子。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穿着土布衣服。街道的两边,土坯的老房子一家挨着一家,多半的房顶上黑苍苍的瓦棱间都长满着衰败的蒿草。槐树上不时有发黄的树叶往下飘落。

一位穿着棉袄敞着怀的白头发老汉,拉着架子车一边走一边问,柿子批发不?父亲说,批发嘛。白头发老汉就把架子车停在路边,和父亲讨价还价,还顺手拿起一个柿子一边吃一边说,你没看天色要变呢,十有***今天要下雨。父亲不再说话,把一口袋柿子抱下架子车,放在路沿上解开。白头发老汉从自己拉的架子车里拿来两个木箱子。父亲开始给木箱里数柿子,每数到一百,就给槐树跟前放一个“筹”,就是一个柿子。一口袋柿子数完,父亲又抱下一口袋柿子,这一口袋数到一半,两个木箱已经盛满了。

冷风飕飕地吹着,父亲把棉衣穿在身上向天上看了一眼说,天真要下雨呢。说完话,他把空口袋折叠起来,放在树下叫我坐着。这时,我感觉有点饿了,父亲的吆喝声更大了。

我起身从挂在架子车辕上的馍兜兜里拿出一个蒸馍,掰了半个,又拿起一个柿子就着吃起来。等吃完柿子就馍,继续坐在口袋上靠着树看街上风景,看着看着又要犯迷糊,黑娃和铁蛋来了。铁蛋比我和黑娃都大几岁,是黑娃他姑的娃,每年过年的时候来黑娃家出门。

黑娃说:“我铁蛋哥跟我姑父来卖柿子,昨天就来了,他要买带橡皮的花铅笔,咱跟着逛走。”

父亲说:“不敢乱跑,小心跑丢了。”

铁蛋咧嘴一笑说:“不怕,有我呢。”

往前走着,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铁蛋:“你和你大昨天来卖柿子,晚上在哪里睡觉?”

“就在街边台台上睡觉,我大带着草帘子和被子。”铁蛋一边走一边说,走了不远,来到一家商店门口。铁蛋径直走进去说:“给我买十个带橡皮的花铅笔。”

看着玻璃下各种各样带橡皮的花铅笔,我就想等卖完柿子,也叫父亲给我买一把带橡皮的花铅笔。

黑娃拽了我一下的衣服说:“看,花皮球。”

在另一个柜台下,放着几个很大的花皮球,比货郎担箩筐里放的花皮球还要大。我直直地瞅着,恨不得眼睛里能长出一个钩子,把花皮球从玻璃底下勾出来。

铁蛋买了花铅笔,高兴地说:“走,不买看啥呢!”

黑娃说:“我大说了,等卖完柿子就给我买带橡皮的花铅笔。”

来到街上,铁蛋又说:“对面就是文化馆,咱进去逛走,里边书多得很。”

我问铁蛋:“你咋知道?”

铁蛋说:“去年我和我大来卖柿子,和我村的大牢进去过。”

我跟着铁蛋穿过一个窄窄的通道,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土院。土院的北边,有一座土房子,门口挂着一个小红木牌,上面写着“图书馆”三个字。

铁蛋说:“这就是图书室,书就在里边放着呢。”

走进土房子,里边用土墙隔成两半,迎门的这一半很小,一张少颜掉色的桌子迎门放着,桌子后边坐着一个女人。隔墙上另有一个土门,与另一间屋子相通。我向里边看去,竟然有许多和大人一样高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放满了书。我惊讶地喊了声:“看!那么多书。”黑娃说:“我看见。”

铁蛋领我们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窄窄的比我还要高的木柜,木柜上面装了许多小抽屉。铁蛋拉开一个抽屉,中间有一根铁丝,铁丝上穿着许多小卡片,铁蛋说:“这卡片上写的都是书名,等我长大到县城念书的时候,就来这里借书。”

黑娃问:“这里书给你借?”

铁蛋说:“只要办一个借书证,想看几本就看几本。”

铁蛋一边说一边带着我和黑娃走出图书馆。他站在街边他又说:“走,我带你们去看电影院。”

在经过十字路口时,铁蛋指着街对面的饭馆说:“里边是卖酸汤面的,去年我和我大卖完柿子就在里边吃过,香的很。”

我嘴里咽着口水,走过十字路口不远,铁蛋说到了。电影院的院门是两扇很大的红木门,能进出马车,门却关着。铁蛋指着一个小红窗子说,这是卖电影票的,同样也关着。在大门的两边,半墙上有七八个橱窗,里边全是电影画报。我高兴地说:“这个电影在咱村里演过。”黑娃指着另一张画报说:“这个电影在石马岭演过,那天晚上还下雪呢。”

铁蛋说:“等咱长大有钱了,就到里边去看电影。”

黑娃问:“里边是啥样子?”

铁蛋说:“很大的房子,人坐在椅子上看电影呢。”

黑娃说:“你咋知道。”

铁蛋说:“我就知道。”

我说:“哪要多大的房子?看电影的人多了咋办?”

铁蛋没有回答我的话,却说,走,咱逛新华书店去……

3

天阴得越来越重,已过了半下午,架子车厢里的柿子还没有卖完。父亲说:“饿了去吃柿子就馍,天要下雨,再卖一时咱去吃酸汤面。”

听父亲说吃酸汤面,我就不想吃柿子就馍了。等了很久,父亲终于说:“走,吃面走。”

父亲拉着架子车放在酸汤面馆的门前。我跟着父亲走进食堂,坐在凳子上一边咧着嘴笑一边东张西望。父亲买了两大碗酸汤面放在桌子上,汤上漂的菜油花花和“韭菜臊子”(3)一口气都吹不开。父亲一边说快吃一低下头吸溜吸溜吃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过瘾。吃过一半,父亲问我,够不够,给碗里泡半个馍。没等我回答,父亲从馍兜拿出一个蒸馍,一半泡到我碗里,一半泡到他碗里。父亲连吃带喝,一眨眼碗就见底了。

一碗酸汤面和半个蒸馍,把我吃得饱饱的,再走到街上,天已经下起雨。父亲把一条口袋披在我肩上,把另一条披在他肩上,拉着架子车走到十字路口,一声接一声吆喝起来:“柿子贱卖呢,一毛钱八个!”

街边的路灯亮了,三伯和黑娃身上也披着口袋,拉着架子从雨里走过来。三伯的柿子也没卖完,他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把架子车放到十字对面喊起来:“柿子贱卖呢,一毛钱十个。”父亲在十字这边也喊:“柿子贱卖呢,一毛钱十个。”

我和黑娃肩上披着口袋,站在老房子浅浅的屋檐下,看着雨中的父亲和三伯。我问黑娃,你铁蛋哥呢?黑娃说,他铁蛋哥跟我姑父回家了。我又问,你把花铅笔买了没有?黑娃说没有。我说,我也没有买。

雨下得没完没了,有人来把三伯和父亲架子车里剩下的柿子一毛钱十一个全买走了。我和黑娃坐在车厢里,父亲和三伯拉着架子车出了县城。夜漆黑一团,父亲和三伯脚踩在石子上或是水窝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走到泔河十字,父亲和三伯把架子车拉着放到土棚底下。三伯说:“你两个坐在架子车上,叫大人坐在这里眯一时眼。”

父亲和三伯把口袋往地上一铺,靠着茶炉坐在那里打起瞌睡。

土棚外雨声时强时弱,我看不清黑娃,听着雨声又迷糊起来。再醒来时,父亲拉着架子车已经走在路上,我身上盖着他的棉袄。我听着攀绳咯吱咯吱的声响,知道平路已经走完,现在走的是慢上坡路。我下了车,黑娃也醒来了,我们都帮大人拉车。雨已经停了,走着走着,东边的天空露出了清淡的曙色。

半早上我们走到了南坡头村,这里已经能看见二亩台台。父亲说:“咱歇一下,喝几口茶再走。”

南坡头村十字路口,也有一个茶炉。赶路人爬坡爬累了,就坐在这里缓一口气,喝一壶茶。茶炉前放着一张小方桌,桌子周围放了几个小板凳。三伯和父亲认识烧茶的老汉,烧茶的老汉问:“大壶还是小壶?”三伯说:“小壶就行了。”

在我们眼里,大壶小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铁皮茶壶。烧茶的老汉把铁皮茶壶提着放到茶炉上,拉动了风箱。火苗呼呼地在铁壶周围升起来,一转眼,茶壶里的水就沸腾了。

我们围坐在小方桌周围,烧茶老汉给桌子上放了四个黑瓷碗,给碗里倒满茶,提着茶壶往桌子上一放说:“你们自己倒着喝。”随手把父亲和三伯放在桌子上的两个二分钱拿走了。

父亲和三伯一边吃着柿子就馍,一边喝茶。我和黑娃也一边吃柿子就馍一边喝茶。

吃过馍喝完茶,身上缓过劲来。三伯和父亲又抽了两锅烟,拉着车继续爬坡。

再走了几里路,二亩台台不仅清晰可见,连长在山坡上、沟岸边的柿子树都看的一清二楚。我就不明白,我们的老先人在栽柿子树时,为啥选择最贫瘠最干苦的“料礓石”地、种不成庄稼的干崖坎和路边?我同样不明白,这些柿子树,虽然生长在那样干渴的地方,为啥还能顽强地活下来,还能一年又一年保持着住旺盛的生命力。特别是在晚秋,整个二亩台台到处都是它们高大威武的身影,它们不仅果实累累,更是通体红透,红的热情奔放,红的耀眼夺目,红的像燃烧的火焰。

太阳已经老高,在家里应该是吃早饭的时候。父亲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上了这道坡就到家了。我却问,村里的柿子树是啥时候栽的?父亲说,他也说不上来,大概有一二百年了……

附记:童年时,我跟爷爷和父亲出门卖过柿子。长大后自己拉着架子车出门卖过柿子。全以为,这样的故事会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准是从那一年开始,拉架子车卖柿子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以至于那样的生活,完全变成一种模糊的记忆。

原因嘛,是因为土地承包了,是因为产业结构变化了,是因为生产和生活方式多样化了,是因为水果的种类增多了,也是因为柿子树老化、柿子价钱过低了。想起来,已经有三十年了,每年到了晚秋,一树又一树、一排又一排、一园又一园的柿子,红红火火地挂在树上,却没有人采摘了,就那样一天又一天被风吹着,被雨淋着,最后在冬天的寒风里瘪干了……

每在这个时候,看着一树又一树风干的柿子,我心里就充满莫名的惆怅,就不由自主想起童年的生活……

(1)“自留树”: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的柿子树。

(2)“小辫子”:父母把男孩当女孩养,在后脑勺留一根小辫子。

(3)“韭菜臊子”:切碎的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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