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灯笼

1

除了过年，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最有意思最叫我们牵肠挂肚的就是打灯笼。

正月十三，店头镇逢集。半早上，窄窄的“丁”字形土街上，已经是人挤人肩碰肩了。在土街两边的白杨树和柿子树之间，绷满了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绳子，绳子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红灯笼。有大的，有小的。有纸的，有纱的。有圆的，有方的，还有多棱的。另有许多人，在背笼的棱边上插一圈扫帚棍儿，把灯笼一个个套在上边。

这一天，我、黑娃、二狗、大牛和大怪，一起跟着村里的大人来赶集。这灯笼节嘛，本来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属于我们小孩的节日。

我们在这又窄又短的土街上转来转去，一点也不着急。这么多灯笼，他们今天卖不出去，就要等到明年了。我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你想买圆的，他想买方的，我想买贴着福寿字样的。要么，你想买红黄格格的，他想买红绿格格的，我却想买红红的灯笼下吊着金黄穗头的。我们左挑右选，挑的眼花缭乱，直到太阳老偏西，才买了自己满意的灯笼和红蜡烛，跟着村里大人一起高高兴兴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2

十四晚上天刚擦黑，二亩台台家家户户的院门上，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祖上传下来的镜儿灯笼，有从店头镇新买的大红纸灯笼，也有因为家里娶了新媳妇而挂起的大红宫灯。它们静静地悬挂在高高低低院门上，一下子让我们二亩台台变得抒情浪漫起来。

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挑着自己心爱的灯笼，从底下院子、从土壕北里、从南坡院子来到土街前边的麦场里。圆圆的月亮升起在呱啦鸡岭上，把二亩台台照得和白天一样。我们小孩在麦场里围成一大圈，手里打着灯笼相互对比着欣赏着，或红艳夺目、或金黄耀眼、或绿意茸茸，都一样的闪闪发亮，一样的诗意梦幻。接着，大家在小小的麦场里转起了圆圈。一个圈，两个圈，突然，有娃娃望着天上的月亮，喊唱起年年都在传唱的童谣——

光光爷

照影影

今个晚上打灯笼

一盏一盏红彤彤

哈哈哈……

村里的大人，或远远圪蹴在自家院门前的石墩上，或圪蹴在麦场边的石碌***上，一边吃烟一边乐哈哈地看着我们。我们高唱过一遍，一阵哈哈大笑，继续在麦场里转圈圈。这一次，我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和黑娃喊唱起另一首歌谣，所有的娃娃也跟着喊唱起来——

光光爷

照影影

今个晚上打灯笼

影影长

影影短

影影他妈长辫辫

糊个灯笼红蛋蛋

神神怪怪打颤颤……

喊唱完，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有的娃娃感到意犹未尽，再一次起头喊唱起来。许久，有娃娃一边喊唱着一边向麦场外走去，所有的娃娃也跟着走出麦场，各自回家去了。

依照大人的说法，头一天晚上打灯笼，是要在家里边“照影影”。也就是打着灯笼，把自家院落的角角落落和窑洞里的圪拉缝隙全照上一遍，这样，把藏在家里所有的神神怪怪就吓跑了，在新的一年里，一家人就有吃有穿、平平安安。

麦场里暂时安静了下来。但过不了多久时间，娃娃们又陆陆续续挑着红灯笼，再次来到洒满月光的麦场里，欢声笑语乐而忘归……

3

十五晚上，月亮高高地升起在天空。村外的田野一片迷蒙与宁静，呱啦鸡岭像是用墨勾画出来的，家家户户院门上悬挂的灯笼又被点亮了，所有的小孩打着灯笼，又来到家门前小小的洒满月光的麦场里。

像昨天晚上一样，我们站在麦场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又欢欢喜喜喊唱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歌谣——

光光爷

照影影

今个晚上打灯笼

一盏一盏红彤彤

哈哈哈……

我们一边高唱一边在麦场里转起圈圈。接着，要么是大怪，要么是二狗，又带头喊唱起另一首歌谣——

碾麦场

光光亮

大小娃娃排成行

你在前

我在后

慢慢走来小心碰

底下院

涝池岸

土壕北里南坡院

一个转了一个转……

依照往年的惯例，我们小孩把第二天晚上打灯笼叫“转灯笼”。就是娃娃们打着灯笼，跟成一行在村子里转圈圈。我们在麦场里转圈圈，围着碾子转圈圈，围着歪脖子槐树转圈圈。接着，再转底下院子，再转窄窄的土街，随后来到涝池岸上。站在涝池岸边，就看见隔沟对岸石马岭村一溜串游动的红灯笼。

“嗨嗨——”大牛隔着沟呼喊了起来。

“嗨嗨——”别的娃娃也跟着一声接一声呼喊起来。

毕竟，村东边的沟道很宽，石马岭的小孩肯定听不见。但他们也一定看见我们，他们的红灯笼不游动了，很可能他们也在呼喊着我们。

娃娃们哈哈大笑着离开涝池岸，沿着沟边的小路向土壕北里走去。等转过土壕北里，又向南坡院子转去，最后又回到家门前的麦场里。

就这样，我们在亲爱的小山村里，挑着红灯笼，自由自在地游转着，欢呼着，陶醉着，直到夜深人静月亮转向天的西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回家……

4

正月十六晚上，月亮格外又圆又亮，我们小孩打着红灯笼又一次在亲爱的麦场里照面了。我们望着天上的月亮，又高唱起从前的歌谣——

光光爷

照影影

今个晚上挑灯笼

一盏一盏红彤彤

哈哈哈……

这一次，小孩们不再像前两天晚上那样拘谨，显得更加热情奔放无拘无束。因为过了今晚，年事就要烟消云散，地里的农活就要正式开始。而我们手里打的红灯笼，却是不可以留到明年再打。所以说，今天晚上打灯笼，我们不再说“照影影”“转灯笼”，而是说“碰灯笼”。

于是，我们打着红灯笼，尽情地放开胆子在麦场里奔跑呼喊，随后在底下院子，在涝池岸上，在土壕北里、在南坡院子，一边奔跑一边高声歌唱——

光光爷

照影影

今个晚上碰灯笼

呼啦呼啦

哈哈哈哈……

正跑着，有娃娃手里的灯笼突然燃烧起来，红红的灯笼一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焰。

娃娃们都停住脚步，看着燃烧的红灯笼，仿佛感受到一种什么东西。火焰熄灭了，大家迟疑片刻，又欢声笑语奔跑起来。接着，又有娃娃手里的红灯笼燃烧起来。

月光山色，村庄树影。我们来到了涝池岸上，在石马岭那边，也出现燃烧的红灯笼。望着隔沟对岸那团火焰，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我突然举着自己的红灯笼向黑娃的灯笼上碰去，我和黑娃的灯笼都燃烧了起来。二春举着自己的灯笼向二狗的灯笼上碰去，别的娃娃们也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相互碰起灯笼。于是，在一团又一团燃烧的火焰中，在孩子们爽朗的笑声里，我们娃娃手里的红灯笼先后燃烧起来，由此，属于我们的灯笼节结束了，年事彻底烟消云散了，旧的一年变成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