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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声渐渐密集,敲打着玻璃,也敲开了记忆尘封的闸门。陈暮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戒指,目光穿透眼前昏黄的光晕和层层叠叠的书架,仿佛跌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夏末初秋。

那时的“暮色书屋”,似乎比现在明亮几分。虽然依旧陈旧,书架上的书脊也大多磨损,但空气里少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被时光遗弃的霉味,多了一种旧木头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干燥而踏实的气息。老陈——陈暮的父亲——还活着。他比陈暮更沉默,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温和地嵌在柜台后面,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也是一个暴雨天。雨下得毫无征兆,前一秒还是闷热黏稠的午后,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将巷子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帘,地面蒸腾起带着尘土腥气的雾气。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店狭窄的屋檐下。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懵、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她就是林小雨。

十***岁的年纪,却瘦得惊人,宽大的校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湿透了,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雨水顺着她凌乱贴在脸颊的头发往下淌,划过苍白的、带着惊惶的脸。她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破的旧书包,上面印着一个几乎褪色到看不清的卡通图案。书包也湿透了,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臂。她急促地喘息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刚逃离了猎人的追捕。

她不敢完全踏入店内,只怯生生地缩在门框和屋檐交界的阴影里,半个身子还暴露在斜飘进来的雨丝中。她冻得微微发抖,嘴唇没什么血色,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带着巨大的不安和一点点的好奇,飞快地扫视着书店内部——那满墙满架、堆积如山的书籍,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座巨大而诱人的宝藏。

柜台后的老陈看到了她。他放下手里正在清理的一本旧字典,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柜台下面摸索出一条半旧的、厚实的毛巾。毛巾有些发硬,大概是洗的次数太多,但很干净。他走到门口,递了过去。

“擦擦。”老陈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很温和,像一阵穿过古老窗棂的风。

林小雨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惊到了,身体猛地一缩,眼神里的警惕更浓。她看看老陈,又看看那条干燥的毛巾,犹豫着,手指在湿透的衣角上绞紧。

“进来吧,门口有风。”老陈又说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

也许是那干燥毛巾的诱惑太大,也许是老陈平静的声音驱散了她部分的不安,林小雨终于怯生生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完全躲进了屋檐下。她飞快地接过毛巾,小声地、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哗哗的雨声淹没。她用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颊,动作有些笨拙,但很用力,仿佛想擦掉所有狼狈的痕迹。

陈暮当时就站在书架之间整理书籍。他二十出头,比现在更显青涩,轮廓更硬朗些,但那份沉默和疏离感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看着门口发生的一切,像在看一幕无声的电影。父亲递出毛巾的动作,女孩接过毛巾时的瑟缩和感激,都清晰地落在他眼里。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本旧书的书页。

老陈退回柜台后,看着林小雨擦得差不多了,头发不再滴水,但依旧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后,衣服也还是湿的。他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湿透的书包上,又看了看她望向书架时,那双眼睛里难以掩饰的、近乎贪婪的光亮。

“喜欢书?”老陈问,声音不高,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雨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身体又是一绷,随即用力地点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急切。但紧接着,那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巨大的窘迫覆盖。她低下头,声音更小,带着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羞赧:“我……我没钱买。”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书店沉闷的空气里。陈暮整理书页的手指停住了。

老陈却笑了。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很淡的、带着理解和宽容的笑意,皱纹在他眼角舒展开。“没事儿,”他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书放着也是放着。看吧。”他抬手指了指书店最深处、靠近后墙的一个角落,“那儿有凳子,安静。”

林小雨猛地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喜点亮,比书店里那盏昏黄的灯泡还要亮。她甚至忘了再说谢谢,只是用力地、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她那湿漉漉的书包,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小动物,飞快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跑向了那个角落。

角落里确实有一张小方凳,矮矮的,凳面有些坑洼,旁边还有一张同样老旧的小木桌,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待修补的旧书。林小雨小心翼翼地把湿书包放在桌子底下,不让它弄湿地面。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姿态,在那张小方凳上蜷缩着坐了下来。她的目光在离她最近的书架上梭巡,很快,定格在一本封面破损严重、书角卷起的书上——《小王子》。

她伸出还有些湿漉漉的手,极其小心地、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将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翻开扉页,纸张有些泛黄,带着旧书特有的气味。她立刻沉浸了进去,将湿冷的衣服、狼狈的处境、甚至门外喧嚣的暴雨都忘在了脑后。湿头发贴着她苍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只有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和她偶尔因为看到什么而微微抿起的嘴角,证明着她此刻的专注和内心的波澜。

陈暮站在不远处的书架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那个蜷缩在角落、如饥似渴阅读的瘦小身影,那被昏黄灯光勾勒出的、带着脆弱又异常坚韧的轮廓,像一幅画,不经意地钉进了他的眼底。他移开目光,继续整理书架,动作却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

从那天起,书店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就成了林小雨的“专属领地”。她总是在放学后,或者周末的某个下午出现。像一抹安静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径直走向她的角落,蜷缩在小方凳上,捧起一本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很少说话,对老陈也只是在进来和离开时小声地问候一句“陈伯伯好”、“陈伯伯再见”。对陈暮,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距离感。偶尔陈暮整理书架靠近那个角落,她会立刻紧张地缩一下肩膀,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

但陈暮注意到,那个小方凳和小木桌上,似乎总是“恰好”放着一两本书。有时是上次她看了一半的,有时则是全新的、封面相对完整、内容也更适合她这个年纪阅读的书。比如一本插画精美的《安徒生童话》,或者一套品相尚可的《哈利波特》旧版。它们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翻阅。

陈暮知道,那是父亲放的。老陈从未明说,只是在他整理书架时,会看似随意地抽出几本,放到那个角落的桌子上。

有时候,当陈暮在柜台后看书或修补书籍时,眼角的余光会瞥见林小雨看书看得太久,嘴唇有些发干。他会沉默地起身,走到角落那个热水壶边,倒上一杯温开水,然后走到那个角落,不发一言,只是把杯子轻轻放在小木桌空着的一角。

林小雨总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从书页里抬起头,看到是陈暮,眼神里的惊吓会迅速转化为一种受宠若惊的慌乱。她飞快地、小声地说:“谢谢……哥。”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然后迅速低下头,捧着杯子小口地啜饮,仿佛那杯水是什么琼浆玉液,连带着耳根都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

“……我叫陈暮。”

陈暮则在她道谢后便已转身离开,背影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礁石。没人知道,在他转身的刹那,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是否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现实中的陈暮,依然紧握着那枚冰冷的戒指。戒指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与十年前那个雨天的潮湿感重叠在一起。那个像雏猫般闯入他世界的女孩,带着雨水和旧书的气息,在记忆的胶片上,重新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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