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祭祖前夜。
十六岁的林晚跪在祠堂里,面前摊开着一本泛黄的绣谱。油灯如豆,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
“阴绣之妙,在于以气运针,以魂入绣...”她轻声念着绣谱上的文字,手中的针在布面上穿梭,绣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又在偷学阴绣?”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林晚吓得手一抖,针尖刺入指尖,渗出一滴血珠。她慌忙起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祠堂门口的族长林永福。
“大伯,我...我只是想看看...”林晚怯生生地说,将受伤的手指藏在身后。
林永福大步走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绣品,当看到那只几乎要破布而出的蝴蝶时,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转为愤怒。
“跟你说过多少次,未婚女子不得学习阴绣!这是祖训!你想给全村带来灾祸吗?”他厉声喝道。
“可是大伯,我有天赋,我看一遍就能记住针法,凤芝姐学了三年的技艺,我三个月就掌握了,为什么我不能学?”林晚鼓起勇气问道。
林永福脸色铁青:“还敢顶嘴!女子属阴,学习阴绣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他粗暴地撕毁了林晚的绣品,将碎片扔进火盆:“再让我发现你偷学,就把你关进柴房,三天不给饭吃!”
林晚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看着那些绣品碎片在火中化为灰烬,心中充满了不解和委屈。
为什么明明她有天赋,却因为身为女子就被禁止学习阴绣?为什么资质平庸的凤芝姐可以学,只因她是族长的女儿?
离开祠堂后,林晚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村西头的古井边。这是她常来的地方,井水清冽,四周安静,可以让她专心练习刺绣。
她从怀中掏出另一块绣布——刚才被毁的只是她练习的作品,这一幅才是她真正的心血。上面绣的是一幅《山河锦绣图》,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和对阴绣的理解。
“又在偷偷练习?”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林晚吓了一跳,慌忙收起绣品,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朴素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是村里新来的支教老师,陈明远。
“陈老师...”林晚松了口气,“您怎么来了?”
陈明远走近,微笑着说:“散步路过,看见你在这里。刚才那幅绣品很美,是你绣的吗?”
林晚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师,您能别告诉别人吗?女子是不准学阴绣的。”
陈明远皱眉:“这规矩太不合理了。我看过你的绣品,比很多老师傅的都要生动,有这样的天赋是好事。”
林晚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大伯说,女子学阴绣会招来灾祸。”
“那是迷信。”陈明远在她身边坐下,“你知道吗?在城里,有很多女子刺绣大师,她们的作品被当作艺术品收藏,没有人觉得这会带来灾祸。”
“真的吗?”林晚睁大眼睛。
“当然。”陈明远点头,“我认为,任何人都应该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天赋,不分男女。”
林晚抚摸着手中的绣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她的天赋,而不是一味地禁止。
“谢谢您,陈老师。”她轻声说。
陈明远看着她,突然问道:“林晚,你想过去城里学习吗?以你的天赋,应该有更好的发展。”
林晚愣住了:“城...城里?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陈明远认真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写信推荐你去省城的工艺美院,那里有专业的老师指导...”
“不行!”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林凤芝不知何时出现在井边,满脸怒容:“林晚,你果然在这里偷学阴绣!还要跟这个外乡人跑去城里?我要告诉爹去!”
林晚慌忙起身:“凤芝姐,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
“闭嘴!”林凤芝冲上前,一把抢过林晚手中的绣品,“好啊,还敢私藏绣谱!这是祠堂的禁书!你完了林晚!”
陈明远站起身:“林姑娘,请把绣品还给林晚,这是我们之间的正常交流...”
“正常交流?”林凤芝冷笑,“一个外乡男人,深更半夜和未出嫁的姑娘私会,这叫正常?信不信我喊一嗓子,全村人都来看热闹?”
陈明远脸色一变,不再说话。在这样封闭的山村,这种谣言足以毁掉一个女孩的清白。
林凤芝得意地扬起手中的绣品:“林晚,你现在乖乖跟我回去认错,或许爹会从轻发落。否则...”
她话未说完,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手中的绣品脱手飞出,飘飘悠悠地落入了古井中。
“不!”林晚惊叫一声,扑到井边。那幅《山河锦绣图》是她花了三个月心血完成的,是她最得意的作品。
井水幽深,绣品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缓缓沉了下去。
林凤芝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好你个林晚,为了幅破绣品敢推我?”
林晚没有理会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井水,眼泪终于落下。
陈明远轻叹一声:“林晚,算了,绣品还可以再绣...”
“你们在干什么?”林永福带着几个族人匆匆赶来,显然是有人去报了信。
“爹!”林凤芝立刻哭诉起来,“林晚偷学阴绣,还和这个外乡人私会,被我撞见后恼羞成怒推我!我的脚都崴了!”
林永福面色阴沉如水,他先是冷冷地瞥了陈明远一眼,然后看向跪在井边的林晚。
“大伯,不是这样的...”林晚试图解释。
“闭嘴!”林永福厉声打断,“林晚违反祖训,偷学阴绣,与外人私通,数罪并罚!带回去,关进柴房!”
两个族人上前粗暴地拉起林晚。陈明远想上前理论,却被另外几人拦住。
“陈老师,你是外乡人,不懂我们村的规矩,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林永福冷冷地说。
陈明远看着被带走的林晚,眼中满是无奈和愤怒。
那一夜,林晚被关在冰冷的柴房里,又冷又饿,却比不上心中的寒意。她抚摸着手腕上被族人抓出的淤青,第一次对这个从小长大的村子产生了恐惧。
深夜,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凤芝溜了进来。
“堂妹,”她脸上带着虚伪的同情,“爹很生气,明天的祭祖大典上,可能要当众惩罚你。”
林晚蜷缩在角落,没有说话。
林凤芝在她身边蹲下:“不过,如果你愿意把那个新针法教给我,我或许可以替你说说情。”
林晚抬起头,在月光下看着堂姐那张姣好却虚伪的脸:“什么新针法?”
“别装傻了!”林凤芝压低声音,“就是你绣蝴蝶用的那种针法,为什么你的蝴蝶看起来像活的一样?”
林晚这才明白,原来堂姐一直嫉妒她的天赋。那种针法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通过改变针脚的长度和方向,让绣品在不同光线下产生动态的错觉。
“那是我自己创的,绣谱上没有。”林晚轻声说。
林凤芝眼睛一亮:“那你教我,我保证让爹放过你。”
林晚看着堂姐,突然问道:“我的《山河锦绣图》,真的是你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吗?”
林凤芝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是又怎么样?那种邪门的绣品,本来就不该存在!”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堂姐是故意毁掉她的心血。
“你走吧,”她转过身,背对林凤芝,“我不会教你的。”
林凤芝恼羞成怒:“好!那你等着明天的惩罚吧!”
柴房的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晚抱着膝盖,泪水无声滑落。她想起陈明远说的话,或许真的应该离开这个村子,去一个能让她自由刺绣的地方。
但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明天了。
祭祖大典上,林永福当众宣布了一个骇人的决定。
“昨夜我梦见河伯,河伯发怒,说我们祭祀不诚,要降下洪水惩罚林家坳!”林永福站在祠堂前的高台上,声音沉重。
村民们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但河伯说了,只要献上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处女为新娘,就可保我林家坳三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林永福继续说道。
“阴年阴月阴日生...那不就是林晚吗?”有人惊呼。
林晚被绑着双手,跪在祠堂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献祭河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荒唐的事?
她求助地看向围观的村民,但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就连平时对她不错的邻居们,也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大伯!不要!我可以离开村子,永远不回来!”林晚哭求着。
林永福面无表情:“为了全村的福祉,只能委屈你了。”
“爹!河伯真的要娶新娘吗?”林凤芝在一旁假惺惺地问。
“昨夜我不仅梦到了河伯,还梦到了林晚落入井中,这是河伯的启示!”林永福大声说,“那口古井直通河伯府,将新娘投入井中,即可送达河伯面前!”
林晚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阴谋。大伯和堂姐是要借这个机会除掉她,同时巩固他们在村里的权威。
她看向人群中的陈明远,他正奋力向前挤来,似乎想要阻止这场闹剧。
“老师!救救我!”林晚大声呼喊。
但几个族人拦住了陈明远,不让他靠近。
“祭祀开始!”林永福高喊。
几个壮汉上前,将林晚架起。她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他们给她换上了一身粗糙的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然后抬着她向村西头的古井走去。
全村人都跟在后面,没有人出声反对,没有人站出来阻止。为了所谓的“全村福祉”,他们选择牺牲这个无辜的少女。
井边,林永福念诵着祭文,然后将一把符纸撒入井中。
“吉时已到,送新娘!”他高喊。
林晚被抬到井口,她透过盖头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她看到林凤芝脸上得意的笑,看到林永福眼中的冷酷,看到村民们麻木的脸。
也看到了终于冲破阻拦,向井边跑来的陈明远。
“林晚!”陈明远大喊。
但已经太迟了。
林晚被推入了深井,冰冷刺骨的井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但双手被缚,根本无法浮出水面。
红色的嫁衣在井水中散开,像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
她最后看到的,是井口那些冷漠的脸孔。最后听到的,是林永福命令盖上井盖的声音。
黑暗吞噬了她。
井水灌入她的口鼻,夺走了她的呼吸。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一股强烈的怨恨从心底升起。
她发誓,若有来世,定要这些人血债血偿!
然而,她并没有来世。
井底的怨气滋养着她的魂魄,让她无法超生。古井百年来积聚的阴气,与她的怨念结合,孕育出了一个复仇的厉鬼。
三年间,她听着井外的世界。听着林凤芝继承了她的针法,成了有名的阴绣传人。听着村里人如何渐渐遗忘那个被献祭的少女。听着陈明远多次试图调查真相,却屡屡受阻。
怨气一日日累积,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刻。
在林凤芝大婚的那天,她冲破了井口的封印。
复仇,开始了。
林凤芝的死状太过凄惨诡异,林家坳一夜之间从喜气洋洋坠入了森罗地狱。
天刚蒙蒙亮,林家大院已经挤满了人。不是来贺喜的,是来看热闹和打听消息的。村民们围在紧闭的新房外,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兴奋。
“听说了吗?凤芝的皮被整个剥了下来,就挂在床顶上!”
“何止啊,说是用她的皮绣了一幅画,百鬼夜行!那鬼眼睛还会动哩!”
“是林晚!绝对是林晚回来了!我早就说过,那丫头怨气重,迟早要出事!”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族长下令,谁也不准再提那个名字!”
新房内,林永福脸色铁青,看着床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腾。他强撑着族长的威严,指挥着几个胆大的族人。
“还愣着干什么?盖起来!赶紧盖起来!”
两个族人颤抖着用白布将林凤芝的尸体盖上,动作快得像怕被什么东西沾上。
“族长,这……这东西怎么办?”一个族人指着悬浮在半空中的那幅人皮绣,声音发颤。那幅《百鬼夜行图》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上面的鬼怪狰狞可怖,仿佛在无声地咆哮。
林永福看着那幅绣品,心头一跳,镜中林晚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大伯,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厉声道:“烧了!连同这屋里所有东西,一起烧掉!”
“可是族长,这是凤芝……”有人不忍。
“她已经死了!这东西邪门!必须烧掉!”林永福几乎是吼出来的,额上青筋暴起,“还有,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谁敢说出去半个字,家法处置!”
众人噤若寒蝉,连忙动手收拾。当试图去取那幅人皮绣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最先伸手的那个族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倒在地上打滚。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全是鬼!好多鬼!”他凄厉地嚎叫着,指缝间渗出黑红色的血。
其他人吓得连连后退,再没人敢靠近那幅邪门的绣品。
林永福心中骇然,知道这是林晚的警告。他咬着牙,改口道:“先……先别碰那东西!把尸体抬出去,准备后事!其他人,都出去!”
人群慌乱地退出新房,留下那幅《百鬼夜行图》孤零零地悬浮在弥漫着血腥和胭脂香气的房间里。梳妆台上的铜镜,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正常,映照出屋内一片狼藉的喜庆和中央那幅格格不入的恐怖绣品。
林凤芝的葬礼办得仓促而凄凉。没有吹吹打打,没有亲朋吊唁,一口薄棺,匆匆埋在了后山乱坟岗的一角,连个墓碑都没立。林家对外只说是突发恶疾暴毙,但那天晚上参加婚宴的人太多,真相像长了翅膀,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阴暗地流传着。
恐惧如同井底的苔藓,在不见光的地方疯狂滋生。
凤芝死后的第三天,村里开始出现怪事。
最先出事的是林老蔫。他是村里的老光棍,三年前祭祀那晚,他是负责捆林晚双手的人之一。那天清晨,他被发现昏死在自己家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湿透的红色绣花鞋。
那鞋子样式老旧,但绣工极其精美,鞋面上用暗红色的线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只是那鸳鸯的眼睛空洞洞的,像是被挖去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鞋子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着水,散发着一股井底淤泥的腥气。
林老蔫被救醒后,就疯了。他蜷缩在炕角,见人就磕头,嘴里反复念叨:“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捆你!饶了我吧!井里有鬼!井里有鬼啊!”
他时不时会发出凄厉的惨叫,说是有湿漉漉的头发从门缝里钻进来,缠他的脖子。
村民们远远绕着他家走,那只有着精美刺绣的红色绣花鞋,被扔在了村西头古井的旁边,没人敢去碰。仿佛那是什么诅咒的源头。
紧接着,第二个出事的是林永福的堂弟,林永禄。他是当年抬林晚去井边的四个壮汉之一。
有人看见他半夜梦游,直挺挺地往古井方向走,他老婆发现后死命把他拉回家。第二天,林永禄醒来,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只是觉得浑身湿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