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隔间在车厢前头靠近连接处,门一关,外面嘈杂声立刻隔了一层。
里面的长椅是灰蓝色的软垫,比外头的硬板强太多。墙上有个小窗,玻璃推开半截,风从外头吹进来,带着铁轨震动的节奏,至少比大车厢里那股子黏腻要好一点。
桌上放着一个搪瓷水杯,还有半壶暖水。
乘务员讨好似的把暖水壶拿起来晃了晃:“水是刚打的,商同志先喝点?”
商曼站在门口,眼睛扫了一圈。
她看见椅子上的灰,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抹干净。”她说。
乘务员愣了一下,忙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块手帕,低头就在椅子上用力擦。
梁守魁站在一边,陪着笑,心里却在滴血——这姑娘这脾气,要是下了火车还这样,他这大队长的日子,可就真热闹了。
椅子擦干净了。
商曼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把皮包轻轻放在靠里的位置,自己挨着窗边坐下。
她一坐下,腰背不自觉放松了一点,刚才磕到的地方传来隐隐作痛,更衬得她心里的烦躁翻了又翻。
乘务员见她坐下,忙把水杯推过去:“商同志,喝点水,路上热。”
杯子里冒出一团热气,氤氲在她眼前。
她没接。
“你们出去。”她低声说。
梁守魁愣了一下:“啊?”
“我头疼。”她抬手按住太阳穴,眼尾褪了些冷意,露出一点耐着性子的烦躁,“你们出去,说话太吵。”
梁守魁张了张嘴,最后识趣地闭上了。
“那同志你先休息,有事敲门。”他说完,把乘务员往外拖,“走,走,咱出去,让人家安静。”
门“咔嗒”一声关上。
外面的喧闹一下子被隔绝了。
只有火车压在铁轨上的声音,不停地传进来,规律而沉闷。
···
小隔间里的光线比大车厢稍微暗一点。窗外的阳光被一层薄薄的灰尘挡住,落在她脸上,是温热的颜色。
商曼把那只搪瓷杯子拉过来,杯沿印着几个蓝字,什么“***”“为人民服务”,她懒得细看,只当遮住那一片不断蒸腾的热雾。
她并不渴。
她只是需要一件东西,有个动作,让自己手里有点事做。
杯身烫得很,她只好捏着杯耳,指尖却还是被灼得发红。
她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好笑。
——商家大小姐,从小穿绸缎、吃细粮、坐小汽车的,竟然会被一车厢的汗味和硬板凳折腾到发脾气。
她从来就是这样——不舒服就说,不高兴就发火,谁爱看谁看,不看拉倒。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轻轻的“叮当”。
隔间的墙跟着微微一震,火车也在这一刻稍稍减速。
她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
眼前却不是车厢,不是铁路旁一闪而过的田地,而是几天前,城里那家国营招待所的大饭厅。
···
那天晚上,招待所包间里灯光明亮,桌上摆着一盘盘讲究菜,鱼肉、丸子、油光发亮。
商曼穿着一件浅色旗袍式连衣裙,衬得腰细腿长,耳边挂了一对小珍珠耳坠,走路的时候轻轻晃。
她站在桌边,指尖搭在椅背上,笑容礼貌又疏离。
对面坐着的,是陆家的人。
——陆怀瑾。
她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心里没有多少波澜。
他长得好,挺拔清瘦,眉眼冷淡,说话不紧不慢,像什么都看得明白,又像什么都不在意。
是城里所有人眼里“最合适”的联姻对象:出身好,有前途,家世干净,和商家门当户对。
“你也老大不小了,”那天,商敬安在饭桌上笑着说,脸上是做给旁人看的慈父模样,“有合适的对象,不错。”
旁人附和着:“是是,俩孩子都是好模样,将来可是一对金童玉女。”
商曼笑,不说话。
直到菜上得差不多,酒也喝了两轮,按惯例,“晚辈们”要去隔壁房间说说话。
那是对她而言最烦的一环。
他们谈理想、谈工作、谈对未来的规划,一个个好像从宣传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只有她,最不合群。
她坐在沙发一角,手里转着一只茶杯,看着陆怀瑾。
“你愿意吗?”她忽然问。
他愣了一下,眉眼仍然淡淡:“什么?”
“跟我订婚。”她说。
陆怀瑾沉默了几秒。
“这件事,”他温声道,“是双方父母商量好的。”
——也是,谁会问她愿不愿意呢?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认真问过她。
大家都只是假设:她会喜欢的。她应该喜欢的。她该感恩的。
商家的女儿,嫁给陆家的儿子,多好。
“你呢?”她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陆怀瑾难得抬眼认真看她。
他的目光一点不温柔,带着上位者习惯性的审视和客气。
“我尊重安排。”他说。
尊重安排。
这四个字像四块冷冰,顺着她的后背一路往下滑,把她从头到脚都浇了个透。
她笑了一下,很轻:“那我不尊重。”
陆怀瑾皱眉:“商曼——”
“我不愿意。”她打断他,语速很慢,字字清晰,“这门亲,我不答应。”
房间里的空气沉了一瞬。
几乎是同一刻,她听见隔壁包间里有人笑着推门进来——父亲、陆家的长辈,还有几位单位领导。
“你们小青年聊得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站在那里,裙子衬得她肤色雪白,眼尾挑起,唇角带着一点倔强。
“爸,”她背脊挺得笔直,声音不算高,却足够所有人听见,“这门亲事,我不愿意。”
那一刻,连桌上的筷子,仿佛都停了。
商敬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她记得不太清楚。
有人劝,有人沉着脸教育,有人帮着打圆场。
陆怀瑾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茶,茶杯边缘映出他冷淡的侧脸。
她只记得父亲那张铁青的脸,还有回家之后,那栋机关大院里所有人看她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多重要的场合?”
“你一点不懂事!你以为你是小孩儿?”
“你妈当年都没你这么混账!”
那些话像是雨点,她站在雨里,眼前一片氤氲。
她不吭声,只是抬着头。
后来,门“砰”地一关,她被关在自己房间里,外面是父亲压低的怒气。
“……那边好不容易答应的联姻,闹成这样,你叫我怎么交代?”
“上面那几位都看着呢……总得有个态度。”
“态度”这两个字,最后落在了她身上。
“就让她去下乡。”
“正好,有名额。”
“……也算是给人一个交代。我们家不是养废物。”
她坐在窗台上,腿悬在半空中,听着外面若有若无的话。
月光落在小院的梧桐树上,风从叶间穿过,沙沙作响。
——下乡?
他们都以为,下乡是对她的惩罚,是给她一个“教训”,是向陆家和外人表态:商家对这次“闹剧”是有态度的。
···
震动把她从回忆里拉回来。
火车压过一个弯道,窗外的景色换成一片片低矮的土房和***的田地,远处有山,山被薄雾罩着。
阳光被拉长,投在田埂上,农人弯着腰干活,身影小得像画上的点。
商曼不是因为谁说了什么、骂了什么才答应下乡。
他们把这当成“惩罚”,当成她这次“不懂事”后的后果。
可她坐上这趟车,往那个偏远的公社去,真正的原因,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是一个梦。
小说《骄纵大小姐撬断穷小子的命定原配》 第2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