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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像一条喘着粗气的铁皮怪物,在长长的铁轨上颠颠簸簸往前挪。

小隔间里闷热的空气像一张薄被,盖在人身上,让人呼吸发黏。

商曼靠在软垫椅背上,本来只是闭目养神,车轮“哐当、哐当”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耳骨上,不知从哪一刻起,声音慢慢变得遥远,她的意识也跟着往下沉。

困意像水一样没过她的眼睫。

很快,她又一次跌进那场缠人的梦里。

——

梦里也是热的。

但不是火车里的闷热,而是夏天午后那种晒得发白的热,光线刺眼,蝉在树上叫得人烦躁。

她站在一片土房子围起来的院子里,脚下是踩久了起灰的泥地,灰扑扑的。

对面有个女人,穿着一件洗得发软的碎花布衫,袖口收得紧紧的,整个人瘦瘦小小。

她的脸长得很干净,眉眼温柔,是那种放在城里也能让人夸一句“好看”的。

只可惜,眼睛红了,像刚哭完。

“我……我不是故意的。”女人嗓音发抖,手指用力攥着下摆,声音细细的,“曼姐,你别这么说。”

她似乎正在喘气,胸口一起一伏。

商曼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楚得像从旁边传出来的,带着点骄又带点冷。

“我说错了吗?”她笑了一下,笑意却一点不暖,“你本来就是乡下人。”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风从远处的沟坎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熟悉的泥土味。

不知谁在院外喊了一声:“韩家——”声音被另一个更近的笑声打断,没听清。

女人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来。

她咬着唇,一字一顿:“我……我已经进城了。”

“你是上来了,”商曼慢悠悠地说,眼尾一点笑意都没有,“可你骨子里那股乡下味儿,洗不掉的。”

“像韩家沟那种地方出来的——”

她随口一提,舌尖扫过那三个字。

——韩家沟。

那几个音节在空气里轻轻一顿。

女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旁边有人“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背皮肤偏黑,手指却很修长,青筋隐隐。

温吞的院子里忽然多了一股压迫感,像云压了下来。

“够了。”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冷得很。

他从阴影下走出来,背着光,整个人像一块被磨得锋利的黑铁。

他看她的眼神一点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明显的厌。

梦里的她忽然失了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人掐住了。

她一向骄纵惯了,从小到大谁敢当着这么多人对她用这种语气?

偏偏在那一刻,她竟真的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空气似乎变了。

院墙外有人叫她的名字,又有人在压低声音说:“商家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碎碎的议论声混在一起,她只听清了几个零碎的片段:

“联姻……”

“那边一怒之下撤资……”

“商家这回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一个乡下出身的小子,也敢——”

耳朵嗡嗡的。

她只看见男人冷沉的眼,和站在他身后那个红着眼的女人。

那女人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韩川。”

梦境像被一把粗暴的手从中间撕开。

声音、光线、院墙、泥地,全都在一瞬间扭曲,往后退,退成一团灰。

只剩下那三个字,在她脑子里越滚越响——

——韩家沟。

——

“商同志?商同志?”

有人在喊她。

商曼猛地睁开眼。

眼前还是列车小隔间昏暗的顶棚,灯泡隔着玻璃罩发着昏黄的光。

火车还在摇,被制服袖子擦过的气味混着热水气和煤烟味,扑面而来。

她的后背一片冷汗,头发贴在颈侧。

梁守魁正站在她面前,手在空中停着,显然刚想推她肩膀,又不太敢真碰。

“到了,到了。”他赶紧收回手,陪着笑,“商同志,前面就是柳河,咱们得下车换车了。”

她坐直了,胸口起伏有点快。

梦里那些画面还粘在眼皮上。

陌生又熟悉的院子,哭的女人,冷脸的男人,还有那些带刺的词——联姻、破产、乡下出身的小子。

她抬手,在额角轻轻按了按。指尖冰凉。

“下车?”她声音有一点哑。

“是啊。”梁守魁没敢细看她的脸,“火车只能到县城。后面咱得坐车到公社,再从公社分下乡点。”

他说着,忙不迭去帮她拎包:“东西不多吧?轻点好走。”

商曼把皮包从他手里拿回,自己拎着,站起身。

腿上那点发软,很快被她压下去。

——不过是村里出来的穷小子。

哪怕他有一天真成了谁谁谁,又怎样?

她跟在梁守魁身后,从小隔间出来,重新回到人群嘈杂的车厢。

一推开门,热浪和杂乱的气味迎面扑来,外头有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铺盖卷扎得横七竖八。几个年轻知青肩上扛着行李,嘴里还打趣:“哎哎,快点快点,再慢点就得睡车站啦。”

她的出现,让附近的人下意识让了条道。

有人偷眼打量她,有人故意装作没看见,可谁都知道,这个走在队伍最后、提着小皮包的漂亮姑娘——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

柳河县的火车站不大。

站台上人挤人,天已经有点偏西,阳光从斜上打下来,被尘土一裹,颜色都发黄。

外头传来小喇叭的声音,一会儿放***样板戏唱段,一会儿插几句广播:“下乡知青的同志们,请跟着各自的带队干部,不要掉队——”

商曼被热得头有点发胀。

她抬手遮了遮阳光,看见站外停了一排车。

有破旧的长头大卡车,也有一辆中巴模样的汽车,车漆被晒得发白,车身上用白油漆刷着几个大字:“为人民服务”。

五六个公社干部在下面站着,袖子挽起,脖子上的汗印都能看见。

“商同志这边这边。”梁守魁从人堆里回头,冲她招手。

他小跑两步过去,旁边跟着几个年轻知青,大家背着背篓,手里拎着脸盆和被子,脚上大多是解放鞋。

衬得商曼这双浅色皮凉鞋,更显眼了。

“咱们是统一坐车到柳河公社,再分下去。”梁守魁笑道,“路不算远,一会儿就到。”

有人已经开始在旁边打听:“队长,我们会被分到哪个村?”

“是啊是啊,我哥说柳河那边有好几个大队。”

“你们别急,”另一个公社干部壮着嗓门喊,“现在先按名单点人,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村,都有安排。”

人群里“嗡嗡”一片。

有男知青悄悄兴奋:“听说有的村子条件还不错,房子都是青砖的。”

“青砖就青砖吧,能有床睡就行。”

“还有河呢,可以游泳。”

热浪一波一波涌上来,混着一股潮土味和汗味。

商曼抬眼,看向那群干部。

一个戴着袖章的年轻人拿着名单,高声念:“城里某某中学,柳河公社青石大队——”

“到!”

“柳河公社青石大队——”

又是两个人应声。

“柳河公社青石大队,韩……”年轻干部低头看了一眼名单,嘴角微微动了动,“韩家……”

商曼本来没认真听。

她只随意地站在后面,提着包,眼神有点冷淡,心里还在慢慢消化刚才的梦。

直到这半个“韩”字,像什么东西一样,猛地扎进她耳朵里。

她的手指一紧。

指节蹭在包带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吱”声。

那年轻干部清了清嗓子,把后面两个字吐得更清楚:

“——韩家沟生产队。”

“到。”前面有男知青应了声。

人群跟着动了一下,窃窃私语更大了些。

韩家沟。

水面炸开一圈圈涟漪,把梦里的声音、画面,全都翻腾着顶了上来——

“像韩家沟那种地方出来的——”

“乡下出身的小子——”

院子里的热,女人红着的眼,男人冷硬的面孔。

还有那句:“商家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她握着包带的手用力到发白,指节紧得能看见骨头的形状。

视线有一瞬间发黑,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脑子里反复敲:

——韩家沟。

——韩家沟。

“商同志?”梁守魁察觉她的脸色不对,忙凑近一点,“怎么啦?太阳太大?要不要先去那边树荫下坐会儿?”

商曼抿了抿唇。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晕”的样子,那会显得她脆弱。

几秒钟后,她的呼吸慢慢匀了下来。

“刚才那人,”她盯着前面那个拿名单的干部,“再念一遍。”

梁守魁愣了一下。

前头的年轻干部没听见,正接着往下念别的村名。

她抬脚往前走,两三步就走到那人面前,挡在他和人群之间。

“同志。”她抬眼看着他,眼尾还带着刚才那点被惊出来的粉红,“刚才念的那个村名,念错了没有?”

被她这么一挡,年轻干部先是被惊了一下,随即看清她是谁,态度立刻端正起来。

“没有啊,”他下意识挺了挺胸,“柳河公社青石大队,韩家沟生产队。”

一字一顿。

每个音节都清清楚楚。

“韩、家、沟。”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是个小队,离大队部有点距离,不过山清水秀的。”

旁边有同伴笑:“山清水秀个鬼,去年发大水,把上头地冲了一半。”

“哎你小点声。”

梁守魁还在旁边陪笑:“商同志,你放心,韩家沟条件挺好的,集体里还有果树——”

“我什么时候说不放心了?”她打断他。

她收回视线,眼里的慌乱已经被吃干抹净。

“相反,”她慢条斯理地说,指尖在包带上轻轻一扣,“我对这个地方,挺感兴趣的。”

小说《骄纵大小姐撬断穷小子的命定原配》 第3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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