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府的清晨是从厨房开始的。
天还没亮透，胖婶那特有的大嗓门就已经在厨房里回荡了：“一个个都没睡醒是不是？今天的菌子要是洗不干净，看我不把你们的耳朵拧下来！”
顾初肴——现在还是阿肴——正蹲在角落默默地削着土豆。他的动作看起来不快，但一个个土豆在他手中转悠几下，皮就完整地脱落下来，光滑得像是打磨过似的。
“阿肴，你小子昨天可是出风头了。”一个切菜的伙计凑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和嫉妒，“听说**都记住你了？”
阿肴头也没抬，声音轻轻的：“只是运气好罢了，赵师傅教的法子管用。”
这话刚好被走进来的赵师傅听到，老脸微微一红，咳嗽两声：“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今天李掌柜要来尝咱们苏家的过桥米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过桥米线是云南招牌，苏府做的更是昆明一绝。汤底要用老鸡、老鸭、筒子骨熬制整整六个时辰，直到汤色乳白，香气扑鼻。
但今天偏偏就出了岔子。
熬汤的小学徒因为昨夜没睡好，守着汤锅时打了个盹，火候过了头。等发现时，汤已经熬得过于浓稠，甚至带了一丝淡淡的焦苦味。
“这、这可怎么办？”小学徒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师傅会打死我的！”
厨房里乱作一团，赵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胖婶急得直跺脚。这时辰重新熬汤已经来不及了，但用这锅汤，无疑是砸苏府的招牌。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角落里的阿肴。
阿肴放下手中的土豆，慢慢走到汤锅前，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凑近闻了闻。
“其实...也不是不能救。”他小声说。
赵师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救？快说！”
阿肴却不急着回答，反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厨房里有没有新鲜的菊花？”
“菊花？要那玩意儿干什么？”胖婶疑惑道，“后院倒是有几盆，是**喜欢的。”
“取一些来，只要花瓣。”阿肴说着，又转向配料区，“再给我找些鲜嫩的豆芽和薄荷叶。”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阿肴开始了他的“救汤”行动。他先将过于浓稠的汤兑入适量的清鸡汤，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菊花花瓣、豆芽和薄荷叶下入锅中。
更让人看不懂的是，他取来一小碗冰块，用布包着，在汤面上轻轻拂过。
“这是做什么？”赵师傅忍不住问。
“去苦味，增清香。”阿肴简单回答，手上的动作不停。
最后，他在汤中滴入几滴自制的花椒油——那是他平时偷偷用野生青花椒炼的，香味特别纯粹。
奇迹发生了。原本带着焦苦味的汤变得清香扑鼻，色泽也更加清亮。
当这碗特别的过桥米线被端到李掌柜面前时，这位吃遍云南的美食家眼睛一亮。
“这汤...有菊花的清香，薄荷的凉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椒麻味。妙！太妙了！”李掌柜吃得满头大汗，却停不下筷子，“苏**，府上这过桥米线，比我在蒙自吃到的老字号还要地道！”
苏清棠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越发深邃。
事后，她单独将阿肴叫到书房。
这是阿肴第一次进苏清棠的书房。房间布置得简洁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账本和笔墨。
“坐。”苏清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阿肴拘谨地坐下，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今天的汤，是怎么回事？”苏清棠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质疑。
阿肴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回**，是我老家那边的土法子。汤熬过头了，用菊花和薄荷可以去味增香，豆芽可以吸收焦苦味，冰镇表面可以锁住香气...”
“你老家是哪里的？”苏清棠突然问。
阿肴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然平静：“北边一个小村子，说了**也不知道。”
“北边哪里？”苏清棠却不依不饶，“能教出这样手艺的地方，应该不是无名之地。”
阿肴垂下眼帘：“保定府下的一个小村子，早就没人了。十年前闹饥荒，只剩下我逃了出来。”
这话半真半假。保定府确实有顾家的远亲，也确实遭过灾。
苏清棠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开口：“下去吧。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阿肴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苏清棠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密报，上面写着：“顾家一案，德昌已升任内务府总管，仍在追查顾家后人下落。”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越发复杂。
三日后，昆明商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滇菜争霸赛”。今年的彩头格外吸引人——获胜者将获得官府颁发的“滇菜第一楼”金字招牌，以及接下来一年官府所有宴席的承办权。
苏家原本派出的主厨赵师傅，却在比赛前一日突然病倒，上吐下泻，明显是被人下了药。
“肯定是李家干的！”胖婶气得直拍桌子，“眼看争不过咱们，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清棠面色凝重。没有主厨，苏家只能退出比赛，这将意味着苏家不仅失去一大笔生意，更会在昆明商界颜面尽失。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阿肴身上。
“不行！绝对不行！”苏家二叔苏文远第一个反对，“让一个打杂的代表苏家出战？传出去我们苏家还要不要脸面了？”
苏清棠却看着阿肴：“你能做什么菜？”
阿肴低着头：“过桥米线。”
苏文远顿时笑了：“过桥米线？哪个云南厨子不会做过桥米线？这能有什么胜算？”
阿肴抬起头，眼神依然温顺，却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我做的不一样。”
比赛那日，昆明城热闹非凡。各大酒楼的招牌厨师齐聚一堂，李家更是请来了据说从京城退隐下来的老师傅。
轮到苏家时，当众人看到走上台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顿时哄笑起来。
“苏家没人了吗？让个毛头小子出来？”
“听说这只是个打杂的，苏家这是自暴自弃了？”
李耀祖更是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对身边的苏文远说：“苏二叔，你们苏家要是实在找不到人，早说啊，我可以借你个厨子嘛！”
台上的阿肴却仿佛没听到这些嘲讽，专注地准备着自己的食材。别人用的都是上等的鸡汤，他却选用了一锅清澈见底的山泉水。
评委们纷纷摇头，都觉得苏家这次是彻底放弃了。
然而，当阿肴开始动手时，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手中的刀——那不是专业的厨刀，只是一把普通的菜刀——在他手中却仿佛有了生命。
切肉片时，刀光闪烁，肉片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切配菜时，刀起刀落，胡萝卜瞬间变成了一朵朵小巧的梅花。
最后，他在汤中加入了数种众人都不认识的野生菌和草药。
当那碗看似朴素的过桥米线被端到评委面前时，诸位美食大家先是疑惑，然后试探性地尝了一口，接着眼睛都亮了。
“这汤...清澈如水，却鲜美无比！”
“这肉片，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这香味，有山野的清新，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醇厚！”
最终，阿肴的过桥米线以全票通过的优势，赢得了比赛。
李耀祖的脸色难看得像吃了死苍蝇。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打杂的怎么可能有这等手艺。
颁奖时，评委***好奇地问：“年轻人，你这过桥米线有什么名堂？为什么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美味？”
阿肴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回老爷，这叫做‘返璞归真’。最好的味道，不在繁复，而在本真。”
“返璞归真”四个字，让台下一位白发老者猛地睁开了眼睛。老者衣着普通，一直坐在角落，此刻却死死盯住阿肴。
颁奖结束后，阿肴正准备离开，那位白发老者却拦住了他。
“年轻人，你刚才说的‘返璞归真’，是从哪里学来的？”老者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肴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家的一位老人教的，说是做菜的土法子。”
老者目光如炬，盯着阿肴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好一个土法子。这‘返璞归真’四个字，老夫只在一个人那里听到过...”
阿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老者说出那个名字。
幸好这时苏清棠走了过来：“阿肴，该回去了。”
老者看到苏清棠，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转身离去。
回去的马车上，苏清棠突然问：“那位老人，你认识？”
阿肴摇头：“不认识，可能是认错人了。”
苏清棠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眼神深邃。
当晚，苏府大摆庆功宴。阿肴被破例允许与主家同桌，虽然还是坐在最末位。
宴至半酣，突然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说要搜查逃犯！”
阿肴的手猛地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苏清棠看了他一眼，然后冷静地起身：“我去看看。”
门外的官兵举着火把，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峻的军官：“奉上级命令，搜查逃犯顾初肴！此人乃朝廷钦犯，若有包庇，同罪论处！”
苏清棠面色不变：“军官大人怕是找错地方了。苏府都是本分生意人，怎么会包庇朝廷钦犯？”
军官冷笑：“有人举报，说看到疑似逃犯的人进了苏府。搜！”
官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苏府，顿时鸡飞狗跳，惊叫连连。
阿肴躲在人群中，手心全是冷汗。十年了，他们还是找来了。
就在官兵快要搜到厨房区域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等等！”
只见苏清棠手中拿着一份文书，快步走来：“军官大人，这是云贵总督亲手颁发的‘滇菜第一楼’匾额文书，苏家今日刚为昆明争光。大人若是执意要搜，可否容我先向总督大人禀报一声？”
军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苏家还有这层关系。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撤！”
官兵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苏府的气氛却彻底冷了下来。
当晚，阿跪在苏清棠面前：“谢**救命之恩。”
苏清棠静静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肴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挣扎和痛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苏清棠沉默了许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从明天起，你不用在厨房打杂了。”
阿肴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苏清棠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住了：“来做我的专属厨师吧。苏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等阿肴退下后，苏清棠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字：
“德昌心腹已至昆明，疑为厨艺大赛评委之一。”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窗外，月光如水，却照不见人心中那些隐秘的角落。
而在昆明城的某个角落，那位白发老者正对着一幅画像喃喃自语：“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顾兄，那是你的后人吗？”
画像上的人，正是十年前饮恨自尽的御膳房总管顾云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