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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妈?嗯…彩礼能不能少点?”张丽蓉的声音粘腻腻地在厨房里响着,压得低,
又每个字都掐得刚好能钻过门缝,“想什么呀!我们家薇薇,那是十里八村独一份的水灵,
他老陈家不想出?哼,外头排着队的多了去了!”热油在锅里噼啪爆开一小串油星子,
溅在陈默他爸**手背上,留下个小红点。他像被烫死了一样猛地缩手,攥紧了铁勺柄,
青筋顺着枯瘦的手腕突突直跳。旁边的陈默闷头在剥蒜,薄薄的蒜皮粘在指头上,又干又紧。
这不到二十平的砖墙小屋,被六月下午黏稠的热气塞得满满当当,空气滞重,
呼吸都是沉甸甸的。灶膛里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火舌燎着黢黑的锅底,
映得陈默垂着的侧脸一阵红一阵暗。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像爬不完的小虫子。“三十万!
”张丽蓉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豁了口的钝刀猛地砍在砧板上,“一分都不能少!房子,
我打听了,镇上‘锦绣花园’,地段好!车嘛…起码也得是那个什么……对,
新款的‘朗逸’!总不能让我女儿嫁过去喝西北风,挤那破驴车吧?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个沉重短促的音节,
像一口老痰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腰塌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弓进那蒸腾起的热气里,
和锅灶上弥漫的白烟融为一体。他手上那双破旧的胶鞋底子上,又添了一道新的划痕,
是昨天去地里查看刚卖掉的那块麦茬地时不小心踩到尖石头上划的。“行!行!妈晓得!
”张丽蓉对着话筒眉开眼笑,眼角的鱼尾纹深得像刻上去的,“老陈家是穷酸,
可这诚意嘛…啊?什么?镇上刘屠户家儿子?
啧…他家倒是开肉铺的…可那儿子横竖看着没个人样啊,一脸横肉,哪有我们家陈默顺溜?
老陈家这小伙,”她说着,眼光斜斜地瞟了一眼厨房里沉默如石的父子俩,
那眼神跟掂量案板上的猪后腿没什么两样,“实诚,好拿捏!这年头,
找个能捏在手里的姑爷才安稳!钱?放心,我们薇薇这个品相,这钱他们掏定了!
一分都跑不了!”陈默剥蒜的手指顿住了。指甲抠在那半瓣白生生的蒜粒上,
抠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印子。指甲缝里塞满了蒜皮的碎屑和泥土渣子,乌黑一片。
锅里炖菜的咕嘟声,窗外聒噪的蝉鸣,还有他妈那“实诚”“好拿捏”的尖利评价,
拧成一股粗壮的绳子,一圈一圈,死死地勒住了他的喉咙。他喘不上气。汗水糊住了眼睛,
有点刺痛,但他只是用袖子草草抹了一把脸,继续抠那个蒜瓣,指甲下的白痕更深了。
这桩婚事,早就在相亲市场被无数双眼睛像挑拣牲口一样翻来覆去掂量过——林薇,
就是那皮光水滑、标了天价的“俏货”;而他自己陈默,不过是众多可供挑选的买家之一。
区别在于,他家掏空了祖辈的血肉,孤注一掷举起了这烫手的竞价牌。轰隆一声,
那辆崭新的白色朗逸停在林薇家楼下,轮胎压着散落一地的鞭炮红屑。车窗摇下,
露出陈默的脸。他今天穿着崭新的蓝衬衣,领口扣子扣得紧紧的,勒得脖子有些难受。
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淌,在崭新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握着方向盘的掌心汗涔涔的。
旁边副驾上,装彩礼的厚重旅行包被他妈李翠芬紧紧搂在怀里,
老人家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着青白。林薇家在镇上东头那片规划齐整的新小区里。
楼下早已聚了一堆左邻右舍,伸长脖子,目光灼灼,像等待一出大戏开锣。今天的主角林薇,
穿着当季最流行的大红色连衣裙,倚着单元门,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糖炒栗子。
糖霜沾在她嫣红的指尖上,阳光下亮晶晶的。她眼波扫过新车,扫过拎包的陈家人,
最后定格在陈默满是汗水的脸上,嘴角微微向上撇了撇,那个笑,很甜,
却无端地透着一丝凉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哎哟,薇薇!”李翠芬几乎是扑下车来,
脸上堆满了过分的热情,皱纹挤成一团朵枯萎的花,“等急了吧?你看这新车,你看!
多亮堂!”她像个推销员似的指着那白得晃眼的小汽车,又赶紧拍了拍怀里的包,
“都…都在这儿了!足足的!”林薇没搭她的话,只拈着那块栗子壳,随手弹在地上,
目光飘向**:“我爸在楼上呢。钱的事儿,得他过目才作数。”那语调,轻飘飘的,
像在吩咐佣人。**“哎”了一声,佝偻着腰背,率先往上走。
他今天穿了双擦了好几遍的黑皮鞋,鞋帮上还有没褪干净的泥印,
走在这铺着光洁瓷砖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局促。陈默跟在后面,新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
发出空空的不踏实的声响。林薇倒是步履轻快,高跟鞋叩击地面,嗒、嗒、嗒,
像踩在人心上。林家客厅大得有些空荡,亮得晃眼的吊灯悬在天花板上。真皮沙发锃亮反光,
大理石的茶几光可鉴人,一尘不染。屋里开着空调,凉飕飕的风直往人脖子里钻,
与外面燥热的大街仿佛是两个世界。张丽蓉系着条绣花的围裙迎出来,见到他们,
脸上笑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白得晃眼:“亲家来啦!快坐快坐!哎呦,这车!真亮堂!
一看就好!”她嘴里热络地招呼着,眼睛却像探照灯,
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李翠芬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岳父林永富则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茶台后面,
手里捻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手串,珠子碰撞发出圆润的嗒嗒声。他只抬了下眼皮,
算是打过招呼,目光沉甸甸地掠过**那张写着风霜和愁苦的脸,最后落向陈默。
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刮骨,把陈默从头到脚飞快地剖开一遍,
像是在最后评估一件商品是否物有所值。“亲家公,都在这儿了。
”李翠芬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颤,把旅行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面上。
刺啦一声,陈默拉开拉链,红晃晃、捆扎得一丝不苟的百元***,码得整整齐齐,
瞬间暴露在凉飕飕的空调风里。整个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味和新***特有的气息,
盖过了张丽蓉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喏,薇薇,”张丽蓉脸上笑开了花,用手肘碰了碰女儿,
“还不快给你爸拿个验钞机来?人家陈默家掏的是真金白银!
”语气里的得意和敲打混杂在一起。林薇没动,只是朝旁边一个柜子努了努嘴。
林永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拿过一个巴掌大小的验钞机。他坐下,熟练地拿起一捆***,
哗啦啦地捻开,一张张塞进验钞机幽绿的灯光下。机械女声一遍又一遍,
冰冷平板毫无起伏地响着:“请注意,这张是真钞…请注意,
这张是真钞…”那声音在空阔又死寂的客厅里被放得格外清晰、单调、瘆人。
陈默站在大理石茶几旁边,
能清楚地看到他未来岳父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在极其幽绿的微光下显得异常深刻和冰冷。
验钞机发出单调重复的声响,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每一句“真钞”都像是一根细针,
刺在陈默的耳膜上。**就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陈默能感觉到父亲粗重压抑的呼吸,
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李翠芬死死地盯着那验钞机上跳跃的小绿灯,眼神惊恐而专注,
仿佛那决定着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客厅角落的富贵竹叶子在空调冷风里微微摇晃着,
只有它毫不知情。林薇则懒洋洋地靠在她那张奢华的单人沙发里,
染着漂亮指甲油的手指在崭新的手机屏幕上飞快划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仿佛眼前这番复清点她身家的场面,与她本人毫无瓜葛。
当验钞机最后一次发出“请注意清点完毕”的提示音时,林薇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皮,
那抹若有若无的轻笑又爬上了嘴角。陈默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烟,
却发现新衬衣的口袋空荡荡的——昨晚他妈反复叮嘱过,今天一滴酒一口烟都不能沾,
别冲撞了贵人。镇中心那个叫“万紫千红”的酒店宴会厅里,喧闹到了极致。
顶棚悬挂的廉价水晶吊灯撒下晕黄的、带着油光的光线,映照着满桌残羹剩肴,
也映照着酒气熏熏、面红耳赤的宾客们。桌上的菜碗盘碟高高地叠着,
油汤浸透了红底洒金的塑料桌布,留下大片难看的污渍。音响震天吼叫着喜庆的老歌,
鼓点咚咚地敲打着人的心脏。陈默穿着一身崭新的廉价西装,浆洗过的硬领子像磨砂纸,
不断***他发烫的脖颈。汗水顺着脊背往下蜿蜒,把背心粘在后背上。
他像个被人牵了线的木偶,被父母和一众亲戚推搡着,端着小小的玻璃杯,
一桌一桌地敬过去。他僵硬地扯动着脸皮,挤出模子里刻出来的笑容,
说着重复了几十遍的“吃好喝好”。喉咙**辣的——为了省钱,婚宴上的白酒廉价得烧心。
林薇则被一群她娘家的姐妹闺蜜围在中间,坐在主桌首席上。她今天是一朵盛放得耀眼的花,
镶满亮片的红色敬酒服在浑浊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端着酒杯的手翘着兰花指,
指甲上是婚礼前特意去市里做的精贵款式。她的笑声很大,很脆,像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刻意地盖过嘈杂的背景音乐和亲友的划拳声。“干了干了!这杯酒不喝,
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家薇薇了呀!”她娘家的一个嫂子扯着嗓子起哄,
把一杯白酒硬塞进旁边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农手里。那老汉是陈默的一个远房三舅,
脸色涨得发紫,窘迫地几乎握不住杯子。“嗨呀,你看我们陈家亲戚!这喝酒跟喝药似的!
得练练!以后亲家走动的时候多着呢!”张丽蓉坐在旁边,声音像一把锉刀在金属上刮擦,
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优越感。她今天穿金戴银,脸上刷得白惨惨的,活像刚下粉的老面墙。
旁边的林永富,依旧保持着一种体面人的矜持和疏离,只是微微颔首,偶尔喝一口茶水,
目光扫过那些手足无措的、穿着不合体西装的陈家穷亲戚时,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
**端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汗水从他额角滚落,一直滑进脖颈。
敬酒到林家几位身份重要的亲戚席前时,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是林薇的某位表叔,
借着几分酒意,拍了拍**瘦削的肩膀,力道不轻。“建国老哥,不容易啊!
”嗓门带着夸张的同情,随即话锋一转,转向新郎官陈默,“小默!
以后可得好好待我们薇薇!瞧瞧你们家薇薇多风光,多给老哥你长脸!老陈家这是走了大运!
该惜福!该使劲儿疼媳妇儿!听见没?”周围林家的亲朋爆发出一阵应和的笑声。
陈默的脸像是架在火上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来自林家亲朋的目光,像带着钩子,
**裸地衡量着他,衡量着他背后那个在喜宴喧嚣中依然显得寒酸破败的家。
他们打量着那些穿着不合身衣裳的亲戚,打量着桌上那不上档次的菜肴。陈默僵立着,
手里那杯劣质白酒像一块烫手又脏污的烙铁。他喉咙堵得发硬,只能低着头,
闷闷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晓得。”李翠芬在一旁赶紧打圆场:“对对对,
我们家陈默最老实,最疼媳妇!亲家放心!”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慌乱,
不住地瞟着角落里几个空位——那是陈默的姑父和几个本家叔伯,人早没了踪影。陈默知道,
他们一定是心疼那点微薄的份子钱,又自觉上不了台面,干脆偷偷走了。
姑姑家上个月才给儿子凑出首付的钱,他那个表弟娶的姑娘,听说只要了五万彩礼。
这个念头像钢针一样戳在陈默心上。敬酒仍在继续,杯盘狼藉。
一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脚下打滑,
油腻的菜汤险些泼到林薇那条雪白的婚纱套裙上(她等下还要去换),吓得服务员脸都白了。
张丽蓉的声音瞬间拔高八度,炸雷般响彻半个宴会厅:“长没长眼?!
这裙子多金贵你知道吗?!”那服务员是个怯生生的农村小姑娘,差点当场哭出来。
林薇皱着眉头,厌恶地往后躲闪,纤长的手指死死拎起裙摆一角,
像是躲开某种恶心的污染源。
“真是的…一股油腥味…”喜庆的喧嚣如同厚厚的棉被覆盖下来,陈默却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他努力挺直脊背,像一根快要被压垮的木桩。目光偶尔掠过坐在光彩中的林薇,
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遥远、冰冷。他觉得胃里翻滚,不只是那劣质白酒在烧。
他勉强站着,被簇拥着,像个拙劣演员在聚光灯下演出。空气污浊,
夹杂着酒气、汗酸和廉价香烟的余味。震耳欲聋的音乐,亲戚们粗嘎的谈笑声,
酒瓶碰撞的脆响…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了巨大的噪音漩涡,紧紧裹住了他。
面孔——得意、逢迎、嘲弄、麻木、窘迫——最终都沉入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嘈杂海洋的底部,
暗黑一片。角落里,一个陈家远亲的孩子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嘶哑尖锐,
像警报一样撕破了鼓乐喧天。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拖入无底的冰窟窿,绝望地沉了下去。
新房里的空调卖力地吐着冷气,呼呼作响,勉强与窗外狂暴的燥热划开一道界线。
这间刷了半截浅绿色墙面漆的毛坯房里还没来得及添置更多东西,除了一张宽大的双人床,
一只孤零零的塑料衣柜,只有地上那堆还没来得及拆封的大小纸箱,显出几分寒伧的新意。
林薇翘着腿坐在床沿,那张鲜红油亮、带着崭新皮革气味的结婚证被她两根手指夹着,
漫不经心地丢在皱巴巴的床单上。红色的封皮上,她和陈默肩并肩僵硬微笑的照片,
此刻看起来讽刺无比。“烦死了!”她皱着精心描绘过的眉毛,
指甲用力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像是在戳什么仇人。“这破屋子,一股子水泥墙的味儿,
熏得我脑仁疼!那老空调就跟拖拉机似的响!回头得马上换成一级静音的!
”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她微愠又娇俏的脸。陈默蹲在地上,
吭哧吭哧地拆着一个大纸箱。那是他妈费心置办的几床喜被,沉甸甸的。
汗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廉价的仿木纹地板上,很快洇开一个小黑点。
箱子里的棉花胎散发出新棉花特有的气味,闷闷的。他动作有点笨拙,
额头上一层油亮的汗珠。“喂!”林薇的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来,扫过陈默汗湿的鬓角,
一丝嫌恶毫不掩饰地爬上眼角,“拆它干嘛?这被子我妈说了,棉花胎硬邦邦的,不透气!
回头都给我退了!我要买蚕丝的,现在谁还用这土货啊!”她的声音又脆又响,
带着不容商量的任性。陈默拆箱的手顿住了,手指抠在硬纸板边缘上。
新房里那点微薄的人工凉气,似乎压不住一股从心底翻涌上来的窒息闷热,
还有一种比棉胎更沉重的滞涩感堵住了胸口。塑料风扇的叶片单调地转动着,
发出嗡嗡的共鸣声,似乎让那空调噪音显得更刺耳了。他垂着头,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没说话。沉默在凉冰冰的房间里凝固着,只有空调的噪音固执地填充着每一个角落。
过了半晌,他才抬起沾着汗渍和纸屑的手,抹了一把脸,
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好…回头…退了。”他继续埋头拆那个固执的箱子,
动作却明显更慢了,带着一种沉重的钝感。箱子纸板坚韧的棱角划在他的手指关节上,
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终于打开,里面几床叠得厚实、用大红被面紧紧包住的喜被露了出来。
那俗气又饱满的红色,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刺得他眼睛发酸。林薇早已收回目光,
继续专注于她的手机屏幕,指尖飞快点触,嘴角隐约有一丝玩味的笑。窗外,天边阴云翻滚,
如同泼墨。刺耳的电话**在陈默家的老屋炸响,像一根钢针猛地戳破了午后死寂的闷热。
土坯墙壁上糊的报纸已经发黄卷边,一台老旧的摇头扇在墙角呼啦啦地转,
吹出的风也是热的,只卷动了桌上那张皱巴巴的借条。**浑身一激灵,
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像得了疟疾,慌乱地去够那部缠满油污电话线的座机话筒。
电话那头传出一个粗糙嘶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
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打磨**和李翠芬紧绷的神经:“**!
跟你说的日子拖到啥时候了?!五千块!今天要是不给老子打过来,
你信不信我找人去你那刚盖的房梁上放一把火?!”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几个男人粗野的哄笑。
“信信信!王老板!俺信!求您再宽限两天…宽限两天!”**的声音带着哭腔,
佝偻的脊背更弯了,几乎要缩进地面。“地里…地里头苞米刚灌浆呢!还青着呢!
好歹…好歹等秋收了!俺们卖了粮!砸锅卖铁也……”“秋收?
老子等不及看金灿灿的苞米棒子跟你唱大戏!”那王老板的嗓门陡然拔高,带着火气,
“你儿子娶媳妇那阵势,不是挺阔的吗?!全村都轰动了!怎么?钱都花光在女人身上了,
欠老子的钱就想当王八装死?!告诉你,天黑前见不到钱,
老子就带人上你新房门口喷红漆去!让全镇都看看,老陈家娶媳妇欠了多少人血债!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像一把钝斧,
一下下重重凿在**灰败的脸上和李翠芬骤然失血的嘴唇上。李翠芬身子晃了晃,
手里抓着的用来包钱的手帕掉在地上,几张皱巴巴的零钞散落出来。
“作孽啊…”她靠着土灶冰冷的锅台,慢慢瘫软下去,双手捂着脸,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爆发出来,干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呜呜呜…这可怎么办…老天爷啊…我们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一直靠着土墙,
像一截枯木的陈默猛地抬起头。他脸色灰白,冷汗从鬓角一直流到下巴,
那眼神却不再是单纯的呆滞和麻木,里面燃着一点浑浊的、近乎疯狂的光。
他盯着土墙上那个挂着的老黄历,角落里还贴着一张褪色的、画着财神的年画,
财神咧着大嘴呵呵地笑。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
只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低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我去找她。
”三轮摩托车颠簸在去往镇东新区的水泥路上,
突突突的发动机声像是疲惫不堪的老人沉重的喘息。毒辣的日头悬在空中,
白花花的光烤得路面冒起一层晃眼的蒸汽,空气烫人。陈默紧握着那布满油垢的车把,
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轮碾过一片雨后未干的烂泥塘,泥点飞溅起来,
肮脏的泥浆毫不留情地甩在他洗得发白的蓝衬衣裤子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泥印,
像丑陋的伤疤。他额头上布满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有些滑进眼角,带来咸涩的刺痛。
“锦绣花园”小区气派的大门就在眼前,保安室那巨大的空调外机轰轰作响,
喷吐着灼热的气浪。陈默远远地把破三轮停在门外一棵稀疏的法国梧桐下,
轮胎压断了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吧声。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湿的脸,留下几道更深的污痕。
犹豫了一下,
他还是从三轮车斗里拎出两个红塑料袋——一只里面是蔫头巴脑还带着些新摘泥土的茄子,
另一只是几只大小不一的、蛋壳上沾着草屑的土鸡蛋。
这是李翠芬翻遍鸡窝和菜园子凑出来的,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表达歉意的“礼”。
他走到门禁前,对着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不锈钢门禁在他眼前泛着冷冰冰的光。
屏幕上现出他被汗水模糊的脸,和他身后那辆与小区格格不入的破旧三轮车。“找人!
”他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保安亭里的小年轻探出头,戴着帽子,
帽檐下那双眼睛上下扫了他几眼,落在那两个土的掉渣的塑料袋上,嘴角似乎***了一下,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哪一户?”“三号楼,1201林永富家。
”陈默报出那个他只在婚礼当天和几次屈辱求见时去过的门牌号。“哦,林薇家姑爷是吧?
等着!”小年轻漫不经心地按了个钮。滴一声,门禁的锁开了,带着一阵轻微的电流嗡鸣。
陈默推门走进去。小区里绿树成荫,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干净整洁,
偶尔有穿着得体、牵着名贵犬种散步的人经过。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无处不在,
像是为这奢华安宁构筑的无形屏障。陈默那双沾满泥泞的廉价球鞋踩在光洁的路面上,
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提着那两个廉价塑料袋的手心全是汗,
粗糙的塑料提手勒得指根生疼,胳膊僵硬地垂着,笨拙又难堪。
他终于站到那扇厚重的深红色防盗门前。
门外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与室内溢出的冷气纠缠在一起。他吸了口气,
能闻到自己身上汗水的酸味和泥腥气。他抬手,指节犹豫了一下,最终敲响了门板。笃,
笃笃。门内一阵踢踢踏踏的踢鞋声由远及近,接着是哗啦一声刺耳的门锁转动声。
厚重的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首先弥漫出来的是一阵混合了香水和食物油烟的复杂气味,
然后是强大的冷气扑面而来。只穿着丝绸吊带睡裙的张丽蓉露了半边身子,
睡裙滑滑地贴在身上,带着家居的随意。她一手撑着门框,微微侧着头,
用眼角的余光挑剔地上下打量着陈默和他手中那寒酸的礼物。她脸上刚洗过,
涂了雪白的膏脂,那脂粉气混合着凉丝丝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无形的拒斥力。
她没立刻说话,只是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上门推销劣质产品的乞丐,
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鄙夷,眉头蹙起,仿佛嗅到了某种难以忍受的异味。“陈默?
又是你啊?”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得能刮耳朵,“我们家薇薇才回来两天!
喘口气的工夫都没坐稳当呢!你们家这就像催命似的一天几趟地追!啥意思啊?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把胸口的闷气往下压了压。
“妈…”这个称呼在喉咙里卡着,吐出来时干涩无比,“薇薇…总得回家…”“回家?
”张丽蓉那精心描画过的细眉毛立刻挑了起来,脸上堆砌起来的客气彻底撕开,
露出刻薄本色,“回哪个家?你们那个债台高筑、天天有人堵门要账的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