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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朝鲜,长津湖东线。
第九兵团第27军80师239团一营三连的阵地。
代号“尖刀岭”。
风如刀割,雪似针扎。
气温早已跌破零下三十五度。
战士们缩在用积雪和冻土垒成的简陋工事里,抓紧战斗间隙休整。
“来信了!来信了!”
通讯员小马背着一个邮包,气喘吁吁的冲进阵地。
一句话,让整个沉寂的战壕瞬间活了过来。
“快!看看有没有我的!”
“铁柱,你娘上次不是说给你纳了双新鞋底吗?看看寄来没!”
战士们瞬间围了上来。
在这枪林弹雨的地方,一封家书,比十斤猪肉都金贵。
“我的我的!有没有我的?”
“快看看,有没有俺媳妇寄来的?”
林峰,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战士,也挤在人群里等待。
叫小马的通讯员把一个布包打开,里面的信件不多,但每一封都承载着万水千山的思念。
“赵大壮!”
“到!”
“王铁柱!”
“哎!俺的!”
王铁柱抢过信,就像抢了个宝贝疙瘩,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林峰!”
“到!”
林峰小心接过信,信封干净整洁,上面的字迹娟秀,让他咧开了嘴。
“哟——”
周围的战友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眼神里满是暧昧和羡慕。
班长老黑一巴掌拍在林峰的肩膀上。
“行啊小子,是你那小对象的信吧?”
“可当心点,咱连这个月都收到两封‘吹灯信’了。”
“吹灯信”,是战士们私下里的黑话。
指的是熄了灯,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的信。
看的不是什么甜蜜情话,而是分道扬镳的绝情话。
“去你的吧老黑!”
林峰用力拍了拍胸口,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自信和骄傲。
“我跟淮茹好着呢,我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铁着!”
“她说了,等我打完仗回去,就跟我结婚,还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
“到时候,你们都得来喝喜酒,喜钱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梳着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姑娘。
那是在村口的槐树下,她踮起脚尖,把一个亲手缝制的鞋垫塞在他的怀里上,满眼都是不舍。
“哟——!”
战友们又是一阵起哄。
“那你还藏着掖着?念出来!让大伙儿也跟着甜一甜,暖暖身子!”
班长老黑带头起哄。
“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本事当着大伙儿的面念念!”
王铁柱也跟着帮腔。
“对!念出来!”
战友们善意地起哄,他们太需要一点喜悦来冲淡战争的残酷了。
林峰被大家伙儿一激,年轻人的好胜心顿时上来了。
他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展开信纸。
“都听好了啊!”
他大声念道。
“林峰同志……”
仅仅四个字,战壕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谁家对象写信,会用“同志”这么生分的称呼?
林峰的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强撑着读了下去。
“展信佳。”
“见字如面。”
“自你奔赴前线,保家卫国,我与乡亲们无不为你感到骄傲与自豪。”
读到这里,他松了口气,眼眶都有些湿润。
还好,淮茹是关心他的。
周围的战士们也发出一阵羡慕的“喔”声。
老黑更是笑着捶了他一拳,骂了句“臭小子”。
林峰心里美滋滋的,声音也愈发洪亮。
“然,时代在变,思想亦需进步。”
“经组织教育与个人深思,我辈青年,应将有限的精力与宝贵的思想,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与学习中去。”
周围的起哄声渐渐消失了,战士们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大家对这种句式太熟悉了。
林峰的嘴唇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念。
“至于个人问题,窃以为,当暂时搁置,不宜过早考虑。”
“望君于前线,奋勇杀敌,再立新功。”
“祝,***顺利。毛***万岁。”
“秦淮茹。”
“1951年秋。”
信,读完了。
战壕里,针落可闻。
刚才还满是羡慕的眼神,此刻全都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咳……”
班长老黑干咳一声,他走上前,笨拙的拍了拍林峰的肩膀,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峰子,那个……学习是好事,是好事……”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脾气暴躁的王铁柱一口浓痰啐在雪地上,骂道:“呸!她个没信用的娘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信里提毛***他老人家!简直是给***队伍抹黑!”
“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这种娘们借他的名义写分手信,气都要气死,还怎么活一万岁?”
抽旱烟的老兵石头,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行了,别寻思了。你这算好的了。”
众人听了一愣。
战士们豁出性命,在战场奋勇杀敌。
对象却变了心,还急赶着趟的把分手信寄到前线来。
这都能算好的了?
“四排李家屯的二牛,他对象来的信,咋写的你们知道不?”
石头抽了口烟,继续说道:“‘你上了战场,俺在家给你把棺材准备好了。’”
嘶——
战壕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战士们挖了战壕,多少炮弹都不怕。
但这种信,像**一样,一旦扩散开来,能直接摧毁战士们的信念和意志。
严重的,会导致整个阵地都动摇,军心不稳。
与“棺材信”相比,秦淮茹这封“学习信”,似乎都显得“体面”了许多。
可林峰一点都感觉不到安慰。
排长张山走了过来,从林峰手里拿过信纸,看了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从林峰手里拿过那封信,仔细的叠好,重新塞回他的上衣口袋。
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塞到林峰嘴里,给他点上。
“行了,都散了!站好自己的岗!”
排长厉声呵斥着围观的战士,然后转向林峰。
“林峰,打起精神来!别忘了你是个兵!”
“组织把最前线的阵地交给我们,不要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你背后是祖国,是千千万万的人民!一个不值当的婆娘算什么!”
林峰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排长是为了他好,可道理他都懂,心里的痛却半分也少不了。
石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
“喝口吧,是前两天缴获的,洋酒,暖身子。”
他没有接,只是机械地擦拭着手里的三八大盖。
他想起了入朝前,自己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的豪言壮语。
现在,他只想杀敌。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敌人阵地的方向,自言自语。
“秦淮茹,你等着……老子会活着回去,亲口问问你,这社会主义到底是怎么学的!”
这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是轰炸机!
“隐蔽——!”
排长张山的嘶吼声刚响起。
“轰——!!!”
一团巨大的火光就在林峰不远处炸开。
剧烈的爆炸掀起漫天冰雪与泥土,灼热的气浪瞬间吞没了一切。
林峰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巨力抛向空中,然后重重落下。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战友们残缺的肢体,看到了那封被鲜血染红的信。
“祖国信任我,把最前线的阵地交给我。”
“我把未来和爱情交给了她,她却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另寻佳婿。”
“**的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