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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六年十一月初七,大别山的晨雾像掺了碎石子的棉絮,
沉甸甸压在麻城县李家坳的竹梢上,连带着砭人肌骨的凉意钻进衣领。
李明裹紧洗得发灰的粗布军装,鞋尖踢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这才发觉露水已经浸透绑腿,
顺着裤脚洇出深色的印子。他下意识扶了扶腰间的驳壳枪,
枪套边缘磨出的毛边蹭着掌心——这杆枪从鲁西南的麦田一路跟到大别山,
枪膛里还留着硝烟的余温。“李指导员,这边走!”农会***周铁牛的粗嗓门撕开雾幕,
汉子光着脊梁,黧黑的背上汗珠混着泥渍淌成细河,他抹了把脸,声音透着难掩的焦灼,
“村头晒谷场拾掇利索了,就是……来的人稀稀拉拉的,青壮年都躲家里呢。
”李明的脚步顿了顿。出发前团长特意交代,大别山是新解放区,
群众被*****派的“还乡团”吓怕了,开展土改得“像剥笋子,先剥掉外层的怕,
再暖热里头的心”。他跟着周铁牛绕过几间墙皮剥落的土坯房,
墙根下几个裹着补丁棉袄的老人正偷着打量,看见灰布军装就往门后缩,
唯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半块冻硬的红薯,圆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明胸前的红星帽徽。
晒谷场中央立着根碗口粗的竹竿,糊着黄麻纸的标语被山风吹得哗哗响——“耕者有其田!
”四个浓黑的大字是李明昨晚就着油灯写的,墨汁里兑了灶膛灰,在灰白的纸上格外扎眼。
场地上稀稀拉拉站着二十来号人,多半是拄拐杖的老人和流鼻涕的孩子,
本该挑大梁的青壮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乡亲们,都往前挪挪!”周铁牛叉着腰喊,
嗓门虽大却有点发飘,“这是**的李指导员,是来给咱们贫雇农分田地、分活路的!
”人群里立刻起了骚动,一个老汉往袖筒里缩了缩手,嘟囔着:“分了能咋?
民国二十五年红军来过,走了没仨月,地主就带着还乡团回来算账,连锅都给砸了。
”这话像颗冰碴子投进水里,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山外还响着枪呢,白匪哪天打回来,
咱们这些人都得掉脑袋!”李明没急着开腔,
先卸下背上的帆布药箱——这是团里配的“宝贝疙瘩”,
阿司匹林和红药水救过不少山民的命。他从药箱旁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
舀了瓢井台边的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碗,抹净嘴角的水珠才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钉钉子似的扎实:“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怕。我爹就是山东的佃农,
民国二十六年大旱,地主抢了咱仅有的半亩水地,我娘抱着半袋观音土,
活活噎死在麦茬地里。”这话像块吸铁石,把人群的目光都吸了过来。
穿补丁棉袄的老汉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蒙着层泪光,
却亮了不少——都是苦水里泡大的,这话戳到了心窝子。“但这次不一样。
”李明从怀里掏出叠油印的《中国土地法大纲》,纸页边缘都磨卷了,“这是中央发的法令,
不是咱们临时起意。刘邓大军已经在大别山扎下根了,就像这山坳里的老松树,风刮不折,
雷劈不倒。”他指着那面标语,字字铿锵,“耕者有其田不是空话!地主的地要没收,
按人口平均分,老弱病残优先分靠河的好地;中农的地不动,一分一厘都不动,
谁动咱跟谁急!”“那……分了地,有凭据吗?”角落里突然冒出个怯生生的声音,
像风吹动草叶。李明循声看去,树后缩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膛黑得发亮,
双手粗糙得能磨破麻袋片——正是周铁牛提过的贫农张某。
他身后跟着个穿打补丁花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
还有个扎蓝布头巾的老太太,是张某的寡母,正扯着儿子的衣角往身后藏。“有!
”李明从挎包里掏出几张麻纸,纸面上的“土地使用证”五个字格外清晰,
“这上面盖着农会的红章,还有咱们团部的公章,往后这地就是你的,子子孙孙都能种。
”他迈过田埂走到张某跟前,把纸递过去,“你家四口人,按规矩分三亩水田、一亩旱地,
都在河湾那边,浇地不用愁。”张某的手猛地哆嗦起来,指节因为用力攥着裤腰而泛白,
却迟迟不敢接那几张纸。他媳妇把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孩子的小脸贴在母亲单薄的衣襟上,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老太太的嘴动了动,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却没敢出声。
就在这时,村西头突然传来狗的狂吠,夹杂着粗野的斥骂和桌椅碰撞的声响。
“是李锡九那老东西!”周铁牛的脸瞬间沉得像锅底,“他带着家丁堵在村口,
不让乡亲们来开会,还说要‘清理门户’!”李明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对身边的通讯员低声吩咐:“去叫两个战士,枪膛别上膛,记住——咱们是来分田的,
不是来打仗的,不许伤人。”他转身面对人群,声音陡然提高,“乡亲们,走!
咱们一起去问问李老财,这大别山的地,到底是他李家的,还是咱老百姓的!
”村口老槐树下,地主李锡九正叉着腰站在石碾上,五十来岁的人养得脑满肠肥,
绸缎马褂的领口敞着,手里的象牙拐杖往地上一顿,震得尘土飞扬。几个家丁抄着扁担锄头,
拦着十几个想往晒谷场去的村民。“谁敢去凑那热闹,别怪我李某人翻脸不认人!
”他三角眼一吊,唾沫星子横飞,“**是过路的穷兵,我李家在这山坳里住了三代,
地契上写着祖产,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祖产?”李明的脚步声停在石碾前,
声音里裹着山风的寒意,“民国十八年,你用两斗发霉的糙米,换了王老汉的五亩水田,
逼得他跳了村口的堰塘;去年大旱,你把河坝堵死,佃农交不出五成租子,
就扒房牵牛——这些也是你李家的祖产?
”李锡九的胖脸猛地一僵——他没想到这个年轻指导员把他的老底摸得这么清。
他慌忙挺了挺肚子,拐杖在石碾上又顿了顿:“你别听这些穷鬼胡吣!
我是县里登记在册的乡绅,要为地方维持治安!”“维持治安,就是让乡亲们啃树皮?
”李明朝周铁牛递了个眼色。周铁牛一声吆喝,
两个佃农被扶了过来——瘸腿的王老四裤管空荡荡的,
是给李家扛活时被牛踩断的腿;穿粗布褂子的陈大嫂怀里抱着个瘦得哭不出声的娃,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李老财,你去年收租,把我家最后一升麦种都抢走了,我男人去要,
被你家丁打断了肋骨,你还说‘死了干净’!”人群越聚越密,土坯房的门一扇扇开了,
原本躲着的青壮年都攥着锄头站了出来。
李明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中国土地法大纲》写得明白,地主的土地浮财要没收,
分给贫雇农!但咱们讲政策,不搞乱打乱杀——李锡九,只要你交出地契存粮,
你的口粮和住房,我们保着!”李锡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邻村地主抗法被押去集训的事他早有耳闻,可祖辈传下的家业哪甘心拱手让人。他眼珠一转,
往家丁头目身后缩了缩,那汉子心领神会,偷偷往腰间的短刀摸去。“住手!
”李明身后的战士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扣住那家丁的手腕,“咔嚓”一声卸了他的胳膊,
短刀“当啷”掉在地上。“你、你敢抗法?”李明的手按在了驳壳枪的枪柄上,
黑亮的枪口隐隐对着石碾。李锡九吓得腿一软,从石碾上滑了下来,象牙拐杖滚出老远。
“打倒恶霸地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声像惊雷似的炸响,
震得老槐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李锡九瘫在泥地里,
声音发颤:“我交……我交地契……”当天下午,
农会的人捧着沉甸甸的木匣子来了——里面全是李锡九家的地契和租账。
李明让人把账本摊在青石板桌上,借着日头一笔一笔念:“民国二十二年,
租给张老栓两亩旱地,年租三成五……民国二十五年,买刘二柱水田三亩,
价银五两——刘二柱,这地是不是你爹当年卖的?”蹲在人群里的刘二柱猛地抬头,
红着眼眶点头。周铁牛举着把半米长的木尺,尺身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
是老木匠连夜赶做的:“明儿一早就量地,每家都派个明白人跟着,少一分补一分,
绝不含糊!”傍晚的炊烟刚升起,张某就揣着个热红薯,
磨磨蹭蹭走进了李明的住处——一间闲置的牛棚,地上铺着干草,墙角堆着战士们的铺盖。
李明正给个发烧的娃喂退烧药,那是周铁牛的小儿子,脸蛋烧得通红。看见张某进来,
他连忙把粗瓷碗搁在石台上:“老张来了?快坐。”张某***衣角,
脸涨得像红铜:“李指导员,我、我就是想问……那土地证,真能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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