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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旧书店里流淌得格外缓慢，像一本被无数次翻阅、书页早已松弛泛黄的旧日历。林小雨成了“暮色书屋”里一道固定的、安静的风景线。她像一颗被偶然吹落到角落的种子，在这片由纸张和沉默构成的土壤里，小心翼翼地扎下了根。
她总是准时出现，悄无声息。进门时对老陈小声问好，离开时轻声道别，对陈暮则更多是眼神的快速掠过和无声的敬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角落的小方凳和小木桌是她的王国。陈暮注意到，她不再局限于《小王子》或者童话，开始涉猎更广。她会踮起脚尖，努力够向更高层的书架，抽出一些关于艺术、绘画、甚至哲学的书，尽管那些书对她而言可能有些艰深。她看得极慢，遇到不懂的地方会蹙起小小的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咀嚼那些陌生的词汇。
陈暮修补书籍或者整理书架时，偶尔会经过那个角落。他从不刻意停留，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眼角的余光总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有时，在她看过的书旁边，会多出一两张巴掌大的、边缘不规则的废纸——是书店用来包书或者记录书目用的那种粗糙再生纸。纸上，用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头，留下一些凌乱的线条。
第一次发现时，陈暮只是瞥了一眼。纸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块，里面是几条横竖交叉的线，勉强能看出是书店窗户的轮廓，窗棂上还挂着一滴夸张的、快要掉下来的水珠，大概是模仿雨后玻璃上的水滴。画得很稚拙，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生命力。
陈暮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声张，继续走开了。
后来，这样的涂鸦纸片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画的是书架的一角，堆积如山的书被简化成高低错落的矩形；有时是老陈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修补书籍的侧影，皱纹被夸张地画成了深深的沟壑；有时甚至只是书桌上一个缺了口的旧茶杯，或者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这些画都带着同一个特点：视角很低，像是从那个小方凳的高度看出去的。线条带着拘谨和试探，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陈暮每次整理到那个角落附近，总会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散落的涂鸦纸片收集起来。他动作很轻，仿佛那些纸片是某种易碎的蝶翼。他会将它们一张张仔细地抚平，压掉卷曲的边角，然后夹进手边一本厚重、不常被翻动的旧书里——《辞海》或者《大英百科全书》的某一册。做完这一切，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他的工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厚重的书页间，藏着一个女孩用铅笔头笨拙记录的、关于这个书店的微小视角。
季节在窗外的光影变幻中更替。一个深秋的傍晚，雨下得又急又冷。雨水敲打着玻璃窗，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书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和角落亮着灯。
林小雨看书看得入了迷，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外面天色彻底黑透，巷子里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她才猛地惊觉，抬头看向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早已过了末班公交的时间。
她“啊”地低呼一声，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慌乱地合上书，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外面雨声哗哗，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她站在角落，看着紧闭的玻璃门外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黑暗世界，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回学校宿舍的路很远，步行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这样的雨夜。
陈暮一直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页也没翻动。他听到了她那声低呼，也看到了她瞬间煞白的脸和望着门外雨幕的茫然无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店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林小雨抱着书包，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偷偷抬眼看向柜台后的陈暮，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死死***书包带子，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陈暮握着书的手指紧了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硬物。终于，他放下书，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声响，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林小雨被这声音惊得肩膀一缩。
陈暮没看她，径直走向书店最里面那个小小的、兼做厨房和储藏室的隔间。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窸窣声，然后是拧开水龙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出来，碗里冒着稀薄的热气。
他走到角落的小木桌前，把碗轻轻放下。碗里是清汤寡水的挂面，上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煮得有些过火、蛋白边缘微微焦黄的荷包蛋。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像样的“晚餐”了。
“雨大，”陈暮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话，带着一种生涩的紧绷感，“等会儿。”说完这三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力气，立刻转身回到了柜台后面，重新拿起那本书，把自己埋了进去。只是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
林小雨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又看看柜台后那个几乎要融入阴影里的沉默身影。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子瞬间就酸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她放下书包，在那张小方凳上重新坐下，拿起筷子。
面没什么味道，只放了点盐和几滴酱油。荷包蛋的蛋黄是全熟的，有点噎。但这是热的，是能驱散寒冷和恐惧的食物。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很安静，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雨声哗哗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为这沉默的晚餐伴奏。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角落，也笼罩着柜台后那个看似专注、实则心绪不宁的身影。一种奇异的、带着食物热气的暖流，在冰冷的雨夜里，在这弥漫着旧书气息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开。
吃完面，林小雨把碗筷仔细地洗干净，放回原处。她站在柜台前，对着埋首书页的陈暮，小声地、清晰地又说了一次：“谢谢陈暮哥。”这次，她的声音不再那么颤抖，带着一种真切的暖意。
陈暮只是从书页上方抬起眼皮，极其短暂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林小雨鼓起勇气，抱着书包，小跑着冲进了外面朦胧的雨幕里。陈暮的目光这才从书页上抬起，追随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在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一闪而逝，很快被更深的黑暗吞没。他放下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许久没有动作。
日子继续向前滚动。书店门口开始出现一个半大少年的身影，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是老马口中的“小树”，一个常在附近晃荡、没爹没妈的流浪儿。
小树似乎对这家安静得过分的旧书店产生了某种“兴趣”。有时他会故意在书店门口大声喧哗，踢飞石子；有时会捡起泥巴块，恶作剧般地砸向书店的玻璃门，留下一个个难看的泥印，“啪”的一声，吓人一跳。
老陈会皱着眉头呵斥几句，小树则嬉皮笑脸地跑开，过会儿又探头探脑地回来。陈暮通常只是冷冷地扫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那噪音和污迹与他无关。
直到有一天，陈暮在柜台后整理账本，听到门外又传来小树那标志性的、带着挑衅意味的口哨声，紧接着是泥巴砸在门板上的闷响。他眉头刚皱起，却听到一个熟悉又带着焦急的声音响起：
“喂！你干什么！”
是林小雨。她刚从学校过来，抱着书包，正好撞见这一幕。
陈暮站起身，走到门边，隔着沾着泥点的玻璃望出去。
巷子里，林小雨拦在了小树面前，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仰着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她的脸颊因为激动和气愤而微微泛红。
“你干嘛砸人家的门？”林小雨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少见的强硬，“这书店碍着你什么了？”
小树大概没料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孩拦住质问，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用更大的声音掩饰着心虚：“关你屁事！老子乐意！这破店，看着就烦！”
“看着烦你就走开！”林小雨毫不退让，眼神像淬了火的石子，“人家老板又没惹你！你再砸，我…我就去告诉马伯！”她搬出了隔壁人高马大的老马。
小树似乎有点忌惮老马，气势明显矮了一截，但嘴上还不服软：“切！告状精！”他上下打量了林小雨几眼，眼神带着点探究和不屑，“你跟这破店什么关系？管那么宽？”
林小雨被他问得一窒，脸更红了，一时语塞。她回头看了一眼书店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沉默的身影。她咬了咬嘴唇，转回头，声音低了一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反正，不许你再砸！”
两人在雨后的湿漉漉的巷子里僵持着。小树盯着她看了几秒，哼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子，转身晃荡着走了，背影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和狼狈。
林小雨站在原地，看着小树走远，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书店的门，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维护？然后她才抱着书包，像往常一样，推门走进了书店。她没提刚才的事，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暮站在门后，将刚才巷子里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她为了维护这家“破店”，像个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一样挡在痞气少年面前的样子，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心口悄然涌动，带着微微的酸胀感。他默默退回柜台后，目光扫过门板上那个新鲜的泥印，又看向角落那个已经埋头于书页的瘦小身影，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淀。
深秋的某个傍晚，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一桶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进书店狭窄的窗户，给冰冷的书架、堆积的书本、漂浮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金边。
林小雨坐在她的小方凳上，正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关于欧洲古典绘画的书。金色的光线恰好笼罩着她。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细软的碎发被光晕染成了透明的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皮肤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专注而宁静的美。她翻动书页的手指纤细，被夕阳勾勒出温润的轮廓。时间仿佛在她周身凝固了，只有书页翻动时细微的声响，和光束里缓慢舞动的尘埃。
陈暮正站在梯子上整理书架最高层那些积满灰尘、无人问津的旧书。夕阳的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意识地停下动作，目光被角落那幅浸在金光中的画面牢牢吸引。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圣洁感的静谧。女孩专注的侧影，像一幅被岁月珍藏的古典油画，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视野。
那一刻，世界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他胸腔里骤然变得清晰而沉重的心跳声——咚、咚、咚。
像一颗沉寂了太久的石子，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终于听到了迟来的、沉闷的回响。
有什么东西，在他那被旧书和沉默层层包裹的心湖深处，清晰地、无法忽视地荡漾开来。一圈涟漪，带着陌生的、灼热的温度。
陈暮在梯子上僵立了许久。夕阳的金光渐渐褪去，暮色四合，书店里的光线重新变得昏暗。他才像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惊醒，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爬下梯子。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裤袋里，摸索着。里面是他攒了很久的一些零钱，皱巴巴地卷成一团。他捏着那卷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币粗糙的边缘。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冒了出来：这些钱，或许……或许够给她买一套好一点的、最基础的画具？素描铅笔？或者一盒水彩？他记得她那些涂鸦，记得她看艺术书时专注的眼神。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再次加速，带着一种笨拙的、从未有过的冲动。他捏紧了那卷钱，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林小雨还沉浸在她的书里，对刚才那道长久的凝视毫无察觉。
陈暮喉结滚动了一下，脚步动了动，似乎想朝那个角落走去。但下一秒，那熟悉的沉默和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般重新涌上，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冲动。他习惯了站在原地，习惯了用目光丈量距离，习惯了把所有的念头都吞咽回肚子里。
他站在原地，捏着那卷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钱，看着角落里那个被暮色温柔包裹的身影，看了很久。最终，他缓缓地、无声地松开了手。那卷钱重新滑落回裤袋深处。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角落，走向柜台。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沉重。
暮色彻底笼罩了“暮色书屋”。陈暮坐在柜台后，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片刻的心动，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他沉寂的世界，又迅速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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