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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祁早朝，紫宸殿外铜鹤吐香，百官列班。今日不逢朔望，本可小朝，皇帝却特开“集英议”，专议北境粮道。人人心里揣着一面小鼓：北境三十万大军，牵一发动全身，谁开口谁烫手。
辰鼓三声，御前太监冯保高唱：“宣——镇国公世子、驸马都尉、户科都给事中祁巍然进议！”
祁巍然着朱袍、佩金鱼袋，自丹墀下拾阶而上。日光铺在金砖上，像替他铺了一条火线。他拱手，声音朗朗：“臣有《北境粮道十二策》，请陛下御览。”
小黄门捧折而上，金漆托盘映得皇帝眼前一亮。老皇帝抚须，一页未翻先赞：“字挟风雷，笔走龙蛇，好！”
群臣低首，谁也不敢先抬头。三年连跳七级，从七品编修直升三品大员，祁巍然的折子早就成了百官的悬顶剑——上一个弹劾他“骤进非制”的御史，如今还在岭南摘荔枝。
皇帝掀到第三策“分段转漕、以商济军”，拍案称奇：“以盐引易粮，不耗国库而卒食足，妙！驸马真乃国之栋梁！”
祁巍然伏首：“陛下谬赞，臣惶恐。”
惶恐？他袖中指尖稳如磐石——这折子昨夜子时刚到公主手里，卯时便已誊得一字不差。此刻“惶恐”两字，不过是朝堂规矩的韵脚。
珠帘深处，李仙仪轻摇团扇，扇面是阿檀亲手绣的“万川归海”，银线浪头一闪一闪，像把锋芒藏进月光里。
她今日特意选了淡紫宫装，领口只露一线雪白，既不失端庄，又方便垂眼冷笑。皇帝每赞一句，她便在心里替祁巍然补一句注脚：
——“分段转漕”是她熬到眼涩，把《禹贡》《平准书》翻得卷边的结果；
——“以商济军”是她算了一整夜算盘，用私库三万两银引做模型推演；
——“盐引易粮”更是她亲笔写给盐政总督的私信，信封上盖的还是自己的小篆私印。
皇帝的声音又高了一度：“擢祁巍然为户部右侍郎，仍兼驸马都尉，赐紫金鱼袋！”
殿内轰然跪倒，衣袂摩擦如潮。祁巍然叩首时，额心离金砖只差一寸，却仍能感到背后数百道灼灼目光：羡慕、嫉妒、畏惧，像无数暗箭钉在他脊梁。
他却知道，真正执弓的人，正坐在珠帘后，用扇柄轻轻敲着掌心——一下，两下，节奏与他心跳严丝合缝。
朝议散后，皇帝独留祁巍然于偏殿赐茶。冯保躬身退出时，顺手放下了帘外鎏金炉，一缕龙涎香升起，像给君臣二人罩上一层朦胧幕布。
皇帝呷茶，似笑非笑：“驸马十二策字字珠玑，却字字不像你往日笔迹。可是得了高人指点？”
祁巍然指尖一紧，旋即坦然伏身：“不敢欺瞒陛下，昨夜臣妻在侧，偶有斧正。”
“哦？”皇帝捋须，眸中精光一闪，“昭宁自幼在朕膝下读书，论经济，满朝也没几个比得上她。朕早说女子不必囿于闺阁，她偏要嫁你。”
一句“偏要嫁你”，像锤子敲在祁巍然背脊。
皇帝却忽地笑了：“也好，夫妻一体，朕的江山，原就该你们年轻人一起撑着。”
祁巍然再拜退出时，里衣已湿。偏殿外，日影西斜，他抬头看见李仙仪立在汉白玉阶下，团扇半掩面，眸子却比扇骨还亮。
两人并肩往宫门走。御道漫长，宫墙高得割碎天空。
祁巍然低声：“圣上起疑了。”
李仙仪轻摇扇，声音软得像柳絮：“疑什么？疑你骤贵，还是疑**政？”
“都有。”
她忽地停步，指尖替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别怕。明日早朝，御史台会上一道折子弹劾你‘恃宠而骄’，折子是我昨夜让阿檀送到左都御史书房的。”
祁巍然愕然：“为何？”
“功高不毁，皇上怎么放心？让他们骂一骂，你顺势请罪，再上一道《自劾疏》——我已拟好，言辞恳切，末尾附一条‘愿捐俸三年，以补北境军饷’。陛下不但不罪，还会再赏。”
她说话时，眼波平静得像在念菜谱。
祁巍然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话：“公主算无遗策。”
李仙仪莞尔，团扇轻抬，扇沿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弯眼睛却盛着三分嘲弄：“驸马的光鲜，原就该由我来添彩。只是——”
她声音一顿，扇骨轻轻点在他胸口，像点住一柄未出鞘的剑：“别忘了，剑鞘在谁手里。”
宫门外，镇国公府的车轿已候多时。夕阳照在祁巍然新赐的紫金鱼袋上，金光晃眼。
他躬身掀帘，李仙仪弯腰进轿前回眸，最后一缕霞色落在她眼底，像一把收鞘的刀，锋芒尽敛，却寒意犹存。
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窥视。
祁巍然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每一下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我所有的青云直上，不过是她指尖翻过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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