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陆应竟盯着那道既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侧影看了许久,看着看着还看困了,再次进入黑甜梦乡。失去意识前,他昏昏沉沉地想: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妹突然性情大变,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过,就算是真的,来的这位应该也是个勤劳善良的好鬼吧?哦,不对,这鬼还会毁尸灭迹,貌似称不上多善良……王氏带着女儿陆葵风风火火回到家,刚推门就吓了一跳,因为看到勤劳的江菱坐在小马扎上认真编织,身边还多了一摞拳头大的小动物,全是金灿灿的麦秆色。她顾不上惊奇,微胖身形极灵活地闪进东屋。...
陆鲤难得真心实意向江菱道了声谢,回头偷瞄东屋,见陆应还在安静昏睡,就放心大胆把玩起草编猫儿来。
江菱喝了两口水,坐在西屋檐下小马扎上,继续跟剩下的麦秆奋战。
刚编完一只小老虎,琢磨着回头趁某人病着去东屋偷点墨水写个王字,陆广仁就沉着脸进来了。
一看这脸色,江菱就知道有些不妙。
“舅舅回来了,肚子饿不饿,我这就做饭去。”
陆广仁再次为外甥女的改变感到欢喜,只是心里压着事,沉甸甸的,嘴角扯了扯,笑得十分勉强。
江菱顿住脚,迎上去:“您脸色怎么这么差?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二舅不肯还钱?”
后半句说的有些犹疑,听得陆广仁老脸微热。既然外甥女都猜到了,他也不好继续隐瞒,只能点头承认。
“我想着你表哥来年最好还是去府学,束脩我们拿得出来,只是得为他赶考的盘缠考虑,且家里也得留些银钱以防万一。这才去找你二舅,跟他商量还钱的事。结果,他却……”
陆广仁没好意思把弟弟那些话转述一遍,但意思很明显,陆广德不肯还钱。借口也不难想象,无非是哭穷。
陆鲤听到这话,小嘴嘟得老高:“二叔怎么能这样?才几两银子,都欠了好些年了,怎么就是拖着不肯还?也不怕人家笑话……”
陆广仁虎着脸瞪他:“闭嘴!你二叔再不好,也不是你一个小辈能指手画脚的!”
陆鲤不怕他,抱怨得更起劲了。
“那大堂兄上回来借钱,娘不给,他骂娘,您怎么不去教训他?”说罢,抱着书往东屋溜。大哥吃了药正昏睡着,为防吵醒大哥,他爹肯定不会追过来打他。
陆广仁果然气得跳起来,然后叹着气坐下。
陆广德家三个儿子都没怎么读过书,父母也不好好教,尤其是他家老大,将陆广德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毛病学了个全,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混不吝的性子,哪里指望他对王氏这个大伯娘有多尊敬?
就算是他这个大伯出马训人,保准听不到两句就骂骂咧咧起来了,说不定还要上手打呢。
江菱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管啥时代,借钱的永远是大爷,对付陆广德这种人好声好气是不行的。更麻烦的是,陆广仁这种老好人肯定不会让亲弟弟打欠条,想要回来这钱,难!
想到这,她突然意识到,原主似乎就是个女版的陆广德,不禁汗颜。
当年陆老太纵出个陆广德来,这陆广仁也不吸取教训,怪不得纵得原主尾巴翘上天去,在书里害人害已,唉!
她想了想,努力劝慰:“舅父别想太多,二舅那边既然暂时不宽裕,咱们再想其他办法就是。没准,哪天二舅就突然能还您钱了呢。再说,虎子现在不是在学手艺么?等他学成,家里就有新进项了。”
虎子大名陆寅,是陆广仁的二儿子,憨厚老实,有一把好力气。从去年开始,每到农闲时他就去王氏娘家村里拜师学做木工,这阵子不在家里住。
陆广仁摇摇头,木匠这手艺是要学很多年的,虎子才去学了多久,满打满算加起来一年都不到,哪能这么快就能有进项?
至于陆广德,他可不敢指望他会幡然悔悟还钱,就当那几两银子喂了狗算了,只是怕妻子不高兴!
江菱见他闷闷不乐,开始绞尽脑汁帮陆广仁想法子讨债。
馊主意倒是有几个,就是怕陆广仁心太软不肯用。
她先按下此事不表,转头摸出方才编的小老虎,递到陆广仁面前,笑说:“舅父你看,这个能不能拿去集市上卖点小钱?方才,我在灶间看火时顺手编的。”
陆广仁之前不好拉下脸皮找亲弟弟要钱,如今为了陆应去开这个口,结果对方满口都是“弟弟穷得天天喝西北风、哥哥日子好过该照拂弟弟、我也很关心大侄子但是钱真的没有”之类的话,且半分诚意都无,不免失望透顶。
他正觉得人生惨淡、亲情薄如纸,乍然看到这么一只虎头虎脑、精灵可爱的小东西,刚好二儿子属虎,小名又叫虎子,不禁眼前一亮,心头多了丝暖意。
“这是菱娘你编的?舅父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手艺?”
他向来宠溺外甥女,虽问出口却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拿起来左右端详,便露出点微笑。
“不错,做得挺精细,定能招孩子们喜欢。城里人多半衣食无忧,应该能卖出去。”
获得舅父肯定,江菱兴奋地两眼冒光:“真的吗?太好了!舅父您说卖多少钱合适?”
可惜,她这话问错人了。
陆广仁毫无经营天分,连自家种的粮食、养的猪和鸡是什么价都不知道,唯一了解的就是低端笔墨纸砚,更别提这种非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了。
他犹豫着说:“这个嘛,先卖两文钱一个,要是卖不出去,就卖一文钱?”
舅舅不懂行,江菱也不失望,搓了搓手,趁热打铁地提议:“要不,十五那天我去集市上逛逛,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她说的不是乡下的集市,而是离草沟村最近的新平县县城每逢五、十才有的集市,附近乡里的百姓很多都会带着家里养的鸡鸭鹅蔬菜粮食去赶集,也不乏有卖竹编草编的。
外甥女突然发愤图强要帮家里挣钱,陆广仁自然不会反对。反正,如今秋收已过,地里没多少活计,让她折腾下也不赖。没准,这真是条好路子呢。
得了舅舅的允诺,江菱就放了心,下厨房将白菘炒了,剩下三个饼子热了热,加上早上剩的薄粥,午饭就这么对付了过去。
吃过饭,她没去歇息,而是坐在小马扎上认真编织。
陆鲤知道她要编这些小东西去卖钱,颇为惊奇,只是碍于陆应还在昏睡,没人可八卦,只得憋屈着回屋歇晌。
陆广仁很为家里财政担忧,精神抖擞进屋抄书去了。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猪圈那头偶尔哼哼两声,夹杂着零星几只虫儿不甘寂寞的唧唧声。
陆应迷迷糊糊醒来,看着窗户斜洒进来的午后日光,有些恍惚,直到坐起身来,透过门缝看到一道安静优美的侧影,才真正清醒过来。
是江菱娘!
陆应下意识皱了皱眉,然后发现,江菱娘手里捏着像是干草的东西,十指正翻飞着编织不知什么玩意。
他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违和。
江菱娘什么时候学过这么一门手艺?
隔着门帘,陆应能远远看到斜对面的马扎,泡在木盆里的金色麦秆数量不断减少,同时,簸箕里奇形怪状的小东西渐渐多起来,有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有憨态可掬的肥兔子,也有威风凛凛的蛇,等等。
不知不觉间,陆应竟盯着那道既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侧影看了许久,看着看着还看困了,再次进入黑甜梦乡。
失去意识前,他昏昏沉沉地想: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妹突然性情大变,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过,就算是真的,来的这位应该也是个勤劳善良的好鬼吧?
哦,不对,这鬼还会毁尸灭迹,貌似称不上多善良……
王氏带着女儿陆葵风风火火回到家,刚推门就吓了一跳,因为看到勤劳的江菱坐在小马扎上认真编织,身边还多了一摞拳头大的小动物,全是金灿灿的麦秆色。
她顾不上惊奇,微胖身形极灵活地闪进东屋。
陆应今天吃了两次药,烧退了些许,此刻正睡得香甜,一张俊脸略显苍白,眼下微青,两颊泛着点不正常的红晕,看得王氏心痛不已。
她没打扰儿子休息,绷着脸悄步出来。
王氏还没开腔,陆葵已经在外头质问开了:“表姐,我大哥怎么突然病成这样?昨儿我们走时还好端端的,才过了一晚上……”语气颇为质疑。
王氏也看向江菱,等着她的回答。
江菱早就起身相迎,这会儿刚从灶间端了碗热水出来递给王氏。
“舅母一路辛苦了,先喝点水润润喉。舅父正在屋里头抄书呢,表弟上午读书用功,吃过午饭就去歇晌了。至于表哥,黄大夫说是不慎染了风寒,近来天气转冷,许是这个缘故吧。”她面不改色地回答。
陆应是文弱书生,一年到头至少也要病一次,这说辞倒没什么问题。不过,外甥女突然对她这么殷勤,竟还知道给她端茶送水,说话做事也颇有条理,倒让王氏心里打起了小鼓。
事出反常必有妖,按她对外甥女的了解,这就是江菱娘要闹幺蛾子的前奏!
这碗水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王氏抿了口水,实则没喝进嘴里,只沾了沾唇。
“你这又是在折腾什么?”
江菱便用先前忽悠陆广仁那套说辞又简单解释了遍,大意就是,她也要为家里出一份力,努力挣钱供表哥读书。
她说得义正言辞,神情诚恳,王氏和陆葵母女俩则听得脸色精彩纷呈。
她们这个外甥女/表姐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陆葵虽然才十一岁,却随了王氏的强干利落,平时帮王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活,农忙时也能起到作用,往往能将十五岁的表姐衬托得格外无用。
虽然两人住同一间屋子,可原主之前的生活作风实在太多槽点,还整天觊觎陆应,陆葵可不就看她愈发不顺眼?
和王氏也颇为相似的方脸上细长眼睛一挑,陆葵讥笑着说:“表姐真是有心了,只是,这活计可不轻松,伤手得很,不知你能坚持几日?”
托原主懒馋的福,江菱继承了一双勉强算白嫩的小手,但折腾过这么多麦秆,又干了一天活,确实有些红肿。
“还成吧。干麦秆是有些割手,不过泡软了就好多了。”
她随口转移话题:“王家表姐那边,想来今儿定是十分热闹?不知摆了多少桌?”
王氏不习惯跟她唠家常,两人关系冷淡,只是江菱脸上带的笑十分真诚,并无半点其他心思,她也不好像平时一样刺回去。
“热闹得很,摆了十几桌酒,估计这会儿才散。要不是听黄大夫说起你表哥病了,我们还要晚些回。”
江菱怔了怔:“望田村也有人病了?”
王氏娘家前些年北上逃难过来,落户在草沟村西南边的望田村,这回侄女就嫁的本村小伙。黄大夫却住在南边的小杨庄,回去不经过望田村,更不会闲着没事四处串门,去那里多半是看病。
王氏果然点头,道是村里有人不小心闪了腰,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本来该来吃喜酒的,也没能来成。
陆葵顺口提了句:“老林叔也是,一把年纪了还逞强,自个儿爬上去修屋顶,啧,这回把腰给闪了,好在没伤到骨头,可也得躺床上休养个把月了。明明跟三伯爷乡里乡亲的,他要是开口,三伯爷让二哥过去帮个忙,最多就是一钱银子的事。可伤了腰,屋顶也没修好,还得倒贴几钱银子的药!”
三伯爷是王氏的堂伯,当年也一起逃难北上,学了些木匠手艺,落户望田村后主要靠给乡亲们做些木活挣钱。陆寅今年十三岁,体格健壮,读书没天分,王氏就盘算着让他学一门手艺。寻常学徒日子苦,没工钱不说,还得给师傅送钱。陆家哪里有这个闲钱,这不就只能找上三伯爷拜师了。
娘儿几个在外头说话,抄书的陆广仁心无旁骛没听见,倒是把陆鲤吵醒了。
他揉着眼睛出来,听了便插嘴:“娘、姐姐你们回来了!老黄头忒黑心了,什么药要收四钱银子啊?他那膏药我早上才在药箱里见过,黑乎乎的一团,外头集市上一罐这样的才卖二钱!”
王氏说:“山里是有草药,可咱们又不会医术,知道什么病具体用哪几种药、份量怎么配,人家当然要收点钱。”
江菱暗暗点头,知识和技术可是无价的!
“等等!”
王氏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犹豫了下才问陆鲤:“上晌你爹请黄大夫来家,你可在旁边?”
陆鲤眼珠子一转,没吱声,转头却朝正屋方向扯着嗓子喊:“爹,娘和姐姐回了!娘有话要问你!”然后,一溜烟跑进东屋看他大哥去了。
江菱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闻讯走出来的陆广仁刚道出金额,长相颇为相似的王氏母女俩就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王氏捂着胸口晃了晃,差点没站稳,被江菱眼疾手快扶住。
“这杀千刀的老匹夫!”
王氏和陆葵异口同声地骂,但,两人骂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陆葵骂的是黑心肝的黄大夫,王氏却是骂的陆广仁。
陆广仁年轻时就长得好,又是读书人,有学问,除了身子瘦弱点、干不了力气活,其他没什么毛病,对她也体贴,不会像某些落魄学子一样,一把年纪考不上功名还整天在家里吆五喝六的,半点家务活都不肯干,就等着妻子伺候。
然而,陆广仁也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钱财方面很不靠谱,指缝格外松!
他对大多数商品的市场价格都不清楚,哪怕跟他说过转头也能忘记,极度容易被坑,所以王氏基本上都不让他沾钱。他也有自知之明,从不跟妻子争家里的财政大权。
万万想不到,她回一天娘家,陆广仁就能把她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败”去近十分之一!
那老黄头仗着会点医术,在乡里行医多年,谁不知道他的德性。他熟悉这些乡邻,大致知道这些人家底是否丰厚、耳根是否足够软,上门看病时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逮着肥羊就使劲薅,实在太瘦的就勉为其难收回个本钱。
她娘家村里闪了腰的那户人家家境一般,老黄头就没下死劲宰人,只比正常价格高出一丢丢。但,陆应就感染个风寒,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三副药他怎么就敢收这么多钱?
如今前后串联一想,怕不是老黄头早前在陆家薅足了羊毛,所以去别家时就“仁慈”许多……
王氏磨牙,眼神亮得跟狼似的,大步流星走过去,拽着垂头丧气的陆广仁进正屋,还把门关了。
陆葵对此熟视无睹,俨然已经习惯,甚至还露出了和王氏如出一辙的恨铁不成钢表情。
她爹真的太能败家了,这才出去一天,家里财产就损失惨重!
江菱心说,要不是有小辈在,她强烈怀疑王氏跳上去拽的不是陆广仁的手腕,而是耳朵!
以陆广仁的性子,也就娶王氏这样的精明婆娘才能过日子,若是两个人都糊涂,别说攒十两银子供陆应读书了,怕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风管饱。